這是裴明淮第二次入仵作房。其他的屍體都已暫時收殮,長案上也已擦抹幹淨。一盞油燈,閃著幽幽的黃光。桌上攤著盧令那襲杏黃錦衣,金萱的碎屍,整整齊齊地放在衣上,一顆頭顱也端端正正放在一旁,隻是麵貌已全不可見了。
丹桂早已連站都站不住,裴明淮隻得在一旁扶著她,輕聲道:“丹桂,不必害怕,既然是你家姑娘,就算她死了,也不會害你的。你且走近看看,那是不是你家姑娘?”
丹桂鼓起勇氣,走近了兩步,“啊”地一聲便掩住了雙目。“裴公子,臉,姑娘的臉變成了那樣……我,我認不出來!”
裴明淮安慰道:“別怕,有我在。睜開眼,再看看。”
丹桂好不容易才把雙手從眼上拿了起來,又看了一眼。“沒錯,那發髻還是我替姑娘梳的,那一支鳳釵,也是我給姑娘插上的。”
吳震把那支還穩穩插在發間的鳳釵取了下來,遞給丹桂。“你再細看看。”
丹桂點頭道:“是老爺送給姑娘的……姑娘雖然不喜歡這些,但這是老爺重金收羅到的,還是我親手幫她插上的……”一言未盡,又已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支極精巧的金鳳,通體以細如發絲的金絲鏤成,如意雲紋之上盤踞鳳凰,鳳口上銜了三串珠串,每顆珠子都是一般大小,光潔晶瑩,發出淡淡光芒。吳震道:“這釵子雖然價值不菲,但似乎也並無特別之處?”
丹桂道:“這我便不知道了。老爺送的,一定是稀世奇珍,尋常的他拿不出手的。哦,這鳳釵好像還有一支,姑娘送給了呂先生作謝禮,讓他轉送他妹子。”
吳震自丹桂手裏接過鳳釵,細細看了半日,也沒看出個什麼來,便把鳳釵放到了一旁,道,“丹桂,接下來你得幫我們做件為難之事。”
丹桂顫聲道:“什麼事?”
裴明淮道:“你平時可曾侍候你家姑娘洗澡更衣?”
丹桂道:“自然。”
裴明淮道:“那你可知你家姑娘身上有什麼胎記之類?”
丹桂想了想,道:“姑娘右肩後有一塊胎記。哦,對了,姑娘幼年曾摔傷過腳,她的左膝處有一小塊傷疤。”
吳震大喜,道:“那你且去查看一下,這屍體上……”
裴明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可心急。吳震惡形惡狀慣了,但這次的情形太過詭秘,若要他逼迫丹桂這樣一個小姑娘,倒也於心不忍。倒是丹桂一挺胸,大聲道:“我去看,姑娘一向對我好,為了姑娘,我什麼都不怕。”
吳震把女屍的上半截身子翻了過來,肩後確有一塊胎記。丹桂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道:“正是這塊胎記。吳大人,求求您,別再讓我看了。這確實是姑娘……”
裴明淮去察看那女屍的膝蓋,也有一塊時間甚久的傷疤。吳震歎了一口氣,找了一塊白布,把碎屍給遮住了,又問丹桂道:“你家姑娘最近可有什麼異樣之事?”
丹桂歎了一口氣,眼淚已湧出。她抬起衣袖抹了抹淚,道:“最近半年,姑娘出門的時間較之以往多了不知多少。而且,她不要我跟著,總是單獨一個人去。我便覺得奇怪,追問轎夫,轎夫說姑娘總是到城東一家叫飄香齋的老店……一進去便是幾個時辰,也不讓他們進去。”
裴明淮一怔道:“你是說飄香齋?你家姑娘一直都去飄香齋?”
丹桂道:“不錯。她數日前還去了一趟,當真是風雨無阻。有一日天氣極差,雷鳴電閃,她卻還是一樣要金管家備轎。按說,姑娘素來恤下,決不會讓轎夫在這天氣裏抬轎,但那日她隻說多給些賞錢,卻還是執意要去。我一直便懷疑……”
裴明淮道:“你懷疑你家姑娘是出去跟別人相會?既然有此懷疑,你為何不告訴你家老爺?”
丹桂道:“我家老爺對姑娘愛如珍寶,我隻是個丫頭,這樣的話,如何出口?更何況,我家姑娘對我這麼好,我是不會說的。”
吳震又盤問了她一陣,從她口裏實在是問不出什麼來了,便吩咐杜小光送她出去,自己在椅子裏仰躺了下去。裴明淮見他一張平時沒有什麼表情的臉此刻也放鬆了,極是疲憊。笑道:“怎麼,你也熬不住了?”
吳震長歎一聲。“眼看著那些失蹤的死囚一點線索也無,又怪案連發,你叫我如何不揪心。”
裴明淮道:“仵作如何說?”
吳震走到門口喚了一聲,不出片刻,一個仵作便走了進來。吳震道:“這便是這裏資曆最老的齊老爺子。”
齊林是個麵色蒼黃的老人,一頭白發,也許是長期與屍體打交道,他好像也帶著點死氣,連說話都死氣沉沉的。“吳大人可是要我再將結果說上一遍?”
吳震點頭,齊林便慢吞吞地道:“這個女子是死後被快刀分屍的,這一點兩位相信都能一眼看出來。分屍之人手法極為熟練,定然是個練家子。而且,這女子服下了一種藥物,使得肌肉皮膚僵硬,血液凝固,如此一來,即便是剛死便被分屍,也不會濺出血來。”
裴明淮目注齊林道:“齊老爺子經驗如此豐富,可知是什麼藥物嗎?”
齊林一聲幹笑。“這個實在未曾見過,不過天下之大,什麼沒有?對了,吳大人,水上飛我也看過了,他中的是尋常的砒霜。倒是那死在鶯鶯樓的一男一女,中的是水上飛的獨門毒藥?”
吳震道:“什麼?”
齊林道:“沒錯,就是他的獨門毒藥,我以前見過被那毒藥毒死的人,絕不會錯。分量若輕,便是麵色紫黑,七竅流血而死。分量加重,就不止是七竅流血了,把臉甚至身子都蝕掉。隻不過,聽說這藥極難配製,要的幾味藥實在難找,郭飛也早就沒這毒藥了。他在牢裏呆了十多年了,你叫他哪裏去天涯海角地找那幾味藥來配製?他那日剛被轉到這牢裏來,地兒都還沒呆熱呢!”
裴明淮呆住,他總覺得這件事,似乎有哪裏不對,但仔細想起來,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了。
吳震發狠道:“早知道就不把這些人移到這牢裏來了,我就知道這事不好辦,果然出了岔子!”
裴明淮笑道:“那不是為了檢驗你吳大人督建的死牢嗎?”
吳震狠狠地道:“那還不是你哥下的令?這不狠狠坑了我一把!少廢話,你幫我去飄香齋跑一趟,問問那‘天羅’的事!”
裴明淮道:“我欠了你麼?是你欠了我一個大大人情才對吧?”
吳震斜了他一眼,道:“要是你想看我人頭不保,你就別去!尉小侯爺那邊,如今還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呢!”
裴明淮歎道:“他是在悠悠閑閑地喝酒遊河,我呢?被你當手下一樣支使來支使去的!”
吳震卻也跟著歎了口氣,道:“我倒也奇怪了,你成天正事不做,在江湖上到處跑,我到哪都能見著你,你說,我不支使你,支使誰去?你要拿出東道大使的作派來,我自然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裴明淮道:“胡說什麼!我剛去行宮見了我姑姑,回來路過鄴都就打算待幾日,又怎麼叫正事不做了!”
吳震笑道:“你這叫順路麼?”說罷便對齊林道,“那天晚上,你老跟曹老五在一起喝酒?”
“是啊。”齊林又幹笑了一下,“他不知哪弄了點好酒來,連我這老頭子都喝多了。大人放心,有事的時候,我絕對是滴酒不沾的。”
吳震問道:“那夜你可有發現什麼異常之事?”
齊林想了半日,搖頭道:“沒有。曹老五喝得歪歪倒倒的,說是要去燒人,就走了。我就自己睡了。睡醒了都聞到那邊燒火的味道,我看他也是喝多了,燒那麼久,真真是浪費柴炭啊……”
吳震也跟著搖頭,又問:“把水上飛那批最後進來的安置在裏麵一進,是誰的主意?”
齊林奇道:“自然是朱習的主意,這一向都是他管。”
吳震歎了口氣,對裴明淮道:“果然如此。”
裴明淮也隻有苦笑的份。
裴明淮趕到城東那家飄香齋時,已近黃昏。那飄香齋與普通老店無異,店麵上隻有一個瘦瘦的夥計,正準備關門。裴明淮也不多說,直接放了些錢在夥計麵前,夥計立時堆上了笑,也不急著收拾了。
“公子,你想買點什麼?”
裴明淮道:“我不買香,我隻是想向你打聽一點事。”
夥計笑道:“公子盡管問。”
裴明淮把從金萱房中的那盒“天羅”放在他麵前。“這可是從你們店裏賣出的?”
夥計點頭道:“正是,盒子可是我們飄香齋獨有的。”
裴明淮道:“那你可還記得,這段時日有哪些人來買過它?”
夥計笑了笑道:“這種香是西域於闐來的,有公子手中這種用來點的香,也有香丸賣。味道奇特,香得有些古怪,不是人人都愛的。加上價錢又貴,買的人極少。不過,一個月之前,倒真有個人特地來買這天羅。因為要它的人實在是少,所以我也記得格外清楚。”
裴明淮心中一跳,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夥計嘿嘿笑道:“是個女的。她雖然遮著臉,但仍然看得出是個美人,說話聲音又嬌又膩。她把我們店裏的存貨都買光了,現在新貨都還沒送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