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道:“她指名要‘天羅’?”

夥計道:“不錯。”

裴明淮道:“若是你再遇見她,能不能認出她來?”

夥計皺了皺眉,道:“恐怕不能。如果她說話,我也許還能聽出來。她的聲音,不是一般的好聽,讓人骨頭都快酥了。”

裴明淮心中又是一動。“她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服?”

夥計道:“白衣。”

裴明淮嗯了一聲。素衣,美貌,聲音嬌膩,聽這夥計的描述,極似那畢夫人。

那夥計忽道:“我當時多嘴,問了一句,說買這麼多,怕是放久了不好了。這女子笑說,是送人的,當然是越多越好了,送出去了,哪裏管那麼多呢?”

裴明淮出了飄香齋,左邊是去衙門的路,右邊是去金府的路,他猶豫了片刻,便向右側走去。

過不了多時,他已坐在金家了。紅菱扶著金百萬走了出來,金百萬一見他便急急地問:“裴公子,可是小女的事有頭緒了?”

裴明淮坦然道:“有些頭緒,正要向金爺討教。”他單刀直入,“那位畢夫人,究竟跟金爺是什麼關係?”

金百萬一楞。“這跟小女的事有關嗎?”

裴明淮道:“有,有極重要的關係。在下並不是好打聽旁人私事之人,隻是這事,確實要緊。”

金百萬歎了口氣,道:“畢夫人年紀輕輕便守寡,我也喪妻數年,唉,兩個都是孤單之人哪。”

裴明淮聽到此話,並不意外。他在席上見到畢夫人受驚之後便靠在金百萬身上,金百萬也極自然地摟住她時,便這般想了。

金百萬又歎氣道:“昔日萱兒之母在時,我從未納過妾,她過世時我也傷心不已。”見裴明淮臉有驚異之色,苦笑道,“我看來似乎不像如此長情專情之人?”

裴明淮無可回避,隻得笑道:“確然不像。”

金百萬搖頭,眼中滿是悲傷。“我對我夫人,是真……我好容易娶到她,她卻撒手先我而去……”

裴明淮打斷他道:“金姑娘可知道你跟畢夫人的事?”

金百萬點頭道:“萱兒從不幹涉我的事。畢夫人跟她本乃知交,畢夫人擅書,萱兒善畫……她們倆一向很好。”

裴明淮問道:“不知金爺可有續弦之意?”

金百萬笑了一笑,道:“不瞞裴公子,我並無此意。”

裴明淮皺起了眉頭,似在思索什麼。金百萬問道:“究竟這事,與萱兒何幹?”

裴明淮道:“恕我再問句不敬的話。”

金百萬道:“公子但問無妨。”

裴明淮道:“金老爺百年之後,你的萬貫家財,如何處置?”

金百萬道:“我族中人丁稀少,除了我女兒,也沒別的什麼人了。我如今也懶了,生意大都是萱兒在打理。更不要說那些我多年搜羅的珠寶了,都是萱兒的。盧令是我姻親,若他跟萱兒成婚,倒也是好的。”

裴明淮道:“但現在金姑娘她……”

金百萬黯然道:“我從未料到會有這日,並未有過別的打算。”說罷又歎氣道,“我給萱兒還準備了幾幅字畫作禮物,沒想到她……”

裴明淮道:“那支鳳釵也是你給金姑娘的?”

金百萬道:“正是。一對鳳釵,一對鐲子,正好配成一套。”

裴明淮道:“有何特異之處?”

金百萬笑了一笑,道:“鳳凰的眼睛是西域的一種奇石,白日碧綠,夜間卻是血紅,珍貴便珍貴在此處了。鳳凰口中銜的珠串看起來平平無奇,其實是夜明珠,光澤極亮,若在夜裏,是著實好看的。萱兒與呂先生的妹子一見如故,送了一支鳳釵給她,倒是大方得緊!”

裴明淮一時倒尋不出話來問了,金百萬卻開口道:“你是在懷疑盧令和畢夫人?其實,我的家產多一點少一點,實在是沒有什麼分別。畢夫人萬珍閣也決非徒有虛名,當然,我也覺著不能虧待了她,正打算搜羅些珍品討她歡喜。至於盧令,他若真有難處,要多少我也自不會吝嗇。盧家也不缺那一絲兩點的。他又跟萱兒自小青梅竹馬……”

裴明淮點了點頭。金百萬能成鄴都首富,看來確實有其原因。這人雖然肥胖無比,但頭腦其實十分敏銳,要瞞過他並不容易。

金百萬道:“公子的房間已經收拾好,若不嫌棄,今日便住舍下吧?”

裴明淮並未推辭,他本來也想在金家呆一晚。他回到房中,丹桂來侍候他,也被他叫去休息。沒想到,過不了多時,吳震卻像個幽靈似地來了,而且顯然是翻牆而入的。

裴明淮替他倒了碗茶,笑道:“有路不走,卻要翻牆。”

吳震苦笑道:“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了。”

裴明淮道:“那你來找我,也不說話?”

吳震道:“我那些手下已經查過了今日來的客人,都離金萱出事的地方甚遠,沒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現在麼,我就是來聽你說的。”

裴明淮便把在飄香齋打聽到的跟方才金百萬的對話說了一遍。吳震聽得很是用心,最後道:“問了半天,還是不知道,金百萬會如何處置他的百萬家產。”

裴明淮笑道:“你覺得金百萬會老實回答我?恐怕他也沒真正想過吧?”

吳震道:“照我看來,他得趕緊再娶幾房妻妾,否則他這百萬家產,就無人繼承了。金百萬看來也並沒有讓盧令或者畢夫人得他家產的意思,我看,這二人,也沒什麼由頭要殺金萱。金百萬無意再娶,看來,血親還是血親,隻有女兒最親啊!別的人,他一個都不信!”

裴明淮想了一想,吳震這話,居然還頗有道理。“不過,畢夫人買了天羅是實,天羅那時候出現了也是實。不如我去跟這畢夫人聊上一聊,探探她的口風。”

吳震朝窗外望了一望。“月明當空,正是喝酒談心的好時候。隻是小心,莫要被她發覺些什麼,打草驚蛇便糟了。”

裴明淮道:“打草驚蛇又何妨?蛇驚起來,我們才能捉到。蛇在草裏,我們如何能夠發現?”

吳震笑笑,又道:“金百萬那藏寶密室,我倒也很想見識見識。”

裴明淮道:“隻可惜你不是金萱,金百萬定然不會帶你去見識。你怎麼突然想到這個了?”

吳震道:“我進來找你的時候,看到金百萬朝西麵那座樓走了去。”

裴明淮道:“一個人?”

吳震道:“一個人。服侍他的那個紅菱丫頭也不在。”

裴明淮沉吟道:“我第一次來此,便覺得那四座樓修得極是奇怪,難道金百萬的藏寶之處,便在那西樓之中?”

吳震道:“才死了女兒,還有心情去看他的寶貝?”

裴明淮笑道:“恐怕在他心中,也隻有這些寶貝才能與他女兒比上一比了。”

吳震又道:“我遣人去找那金四問話,卻一直找不到他,說他不曾回來。”

裴明淮心裏陡然升起了一絲不祥之感,道:“會不會出事了?”

吳震道:“極有可能,天一亮我便派人尋找。你要去找那畢夫人便去,我借你這地方睡上幾個時辰,兩天未曾合眼了。”

裴明淮笑道:“可別睡得太沉,說不定凶手會來給你一刀呢。”

畢夫人住的是一處水榭,極盡清幽。裴明淮走到水榭之外,遠遠便見到她倚在欄杆上,癡癡地望著天上一輪明月。一旁石桌上,有一壺酒,兩個酒杯,還有幾色小菜。她一襲素衣,黑發隨意地在頭上挽了個髻,有幾縷散了下來,風情不可方物。一雙繡鞋,竟被她蹬掉隨意落在一旁,從裙底露出了雪白的腳尖。

她微一轉頭,見裴明淮正站在不遠處,便一笑道:“裴公子,請過來。”

裴明淮依言走近,畢夫人笑道:“公子請坐。”

裴明淮的目光落在那兩個酒杯上。“夫人可是在等人?如此的話,在下便不打擾了。”

畢夫人道:“妾身誰也沒等,隻是習慣放上兩個酒杯罷了。公子不必客氣,妾身也想找個人聊聊。”她歎了一口氣,幽幽道,“任誰見了白日裏那一幕慘象,恐怕夜裏都是睡不著的。”

她望向裴明淮,“公子可是金老爺那裏過來的?他……如今怎樣?”話語神情間,她的關切之情便流露了出來。

裴明淮道:“金爺看來無恙,隻是精神欠佳。”

畢夫人又幽幽一歎,道:“那是自然,他最疼女兒,怎料到會出這等事?那般美麗聰慧的一個女孩子……”

裴明淮趁勢問道:“夫人跟金姑娘極好?”

畢夫人淡淡一笑,道:“萱兒實是個難得的好姑娘,按理說這等豪富之家養大的,都是千金大小姐的脾氣,她卻不……唉,我以前便跟明珠是好姊妹,隻可惜明珠沒福,死得早……”

裴明淮道:“明珠?”

畢夫人道:“盧明珠,便是盧令的姑母。我夫家與盧家,也是世交。公子定然知道,那一年崔家出事,牽連盧氏,能逃的自然都逃了。明珠也流落江湖,不知哪去學了些武功,好好一個姑娘跟些渾人廝混……唉!直到嫁了人才消停。還好,萱兒一點都不像她的性子,沉靜溫柔,金老爺倒是把女兒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