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吹過了一陣風,門扇被吹得左右亂晃,那盞燈籠也被吹熄了,“噗”地一聲落在了地上。清虛睜開了眼,見燈籠熄滅,便從榻上站了起來。裴明淮見他左找右找,也沒找到一盞燭台。
清虛找了一陣,似覺厭煩,也不再尋找,又重新坐下。這時牆外有更夫走過,聽那更夫敲鑼報時,已是亥時。清虛也側耳傾聽,接著便站了起來,負手在房裏轉來轉去,臉上似有焦慮之色。裴明淮聽他喃喃自語道:“怎麼還不來?……”
裴明淮原本已有些不耐,想跳下去將清虛抓住送去衙門,但一聽此言,頓時改了主意。他一直覺得清虛從最初出現在金百萬宴客的江心亭上時,便是有所圖謀。隻是清虛想必隻是個幫凶,幕後還有主謀。金萱之死如雲山霧罩,決不是一人之力便能完成。
除非這個清虛真會仙法,能將一個小道童變成金萱。
想到此處,裴明淮心裏突然一跳。他發現自己忘了一件極要緊的事。那個久聞其名的上天盜桃的把戲,最重要的一個人並非地上耍戲法的那個人,而是上天的那個人。初見清虛的時候,可並未見到那小道童。按理說,這個戲法應該是道童上天,四肢散碎落地,但實際上卻隻有金萱的碎屍,決無那攀繩上天的小道童肢體的任何一部分。也就是說,那小道童一上了天,便消失無蹤。從那時候開始,就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
活人是不會憑空消失的。裴明淮尋思著,可是,那小道童確確實實就在眾目睽睽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在他尋思的當兒,清虛也顯得越來越焦躁不安了。他把那藍布包袱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一連數次。最後一次,他似乎想伸手去把藍布包袱上的結解開,卻又縮了回來。
裴明淮這時已藏身在屋簷下看了半晌,雨水不斷自屋頂上流下來滴進衣領裏,他也難受得緊,但卻一動也不敢動,心裏隻盼著清虛要等的人快些來,或者至少把那藍布包袱打開,看看裏麵究竟有些什麼。
好在清虛在猶豫片刻之後,總算再次伸出了手,去解包袱的結。裴明淮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手。
藍布包袱一打開,屋子裏頓時一亮。原來那包袱裏,滿滿裝的都是珠寶,難怪如此沉重。裴明淮看到有一尊玉佛,碧綠溫潤,高約半尺,定是無價之寶。還有一隻通體鮮紅透明的大扳指,扳指裏的天然紅線絲絲如血。一把白玉梳子,雕了無數極精細的花鳥,恐怕隻要是女子都會愛不釋手。此外珍珠寶石無數,一攤在桌上,隻覺寶光耀眼。清虛眼裏也射出了極貪婪的光芒,在這些珠寶上貪饞地撫摸著,抓起這樣看看,又拿起那樣看看,那副模樣再不似個出家人了。
清虛忽然發出了“咦”的一聲,似是呼痛,把自己的手舉在眼前細看。從裴明淮這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手上並無異樣。清虛對著手看了半日,又疑惑地放了下來。
他又抓起一把明珠,讓明珠從手裏滑落到榻上,隻聽得丁丁當當清脆聲響不絕,悅耳之極。裴明淮見那把明珠顆顆渾圓,在黑暗裏發出微光,實是稀世珍品,心裏便想:難道這些就是從金百萬密室裏失蹤的那批珍寶麼?這些莫非就是真凶給清虛的酬金?財帛動人心,這些珠寶,不管是不是出家人,都難有不心動的。
清虛一直都在笑,這時候已是忍不住笑出了聲。他手裏托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柔和的光芒把他的臉完全照亮了。
裴明淮猛地打了一個寒戰。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清虛的臉,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一種紫黑的顏色,但他自己卻像毫無察覺似的,隻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得意。正在這時,一縷黑血也從他的眼角流了下來,清虛似乎覺得奇怪,伸手一抹,發出了一聲驚懼之極的呼叫。
裴明淮看著他的耳朵、鼻子、嘴裏都流出了黑血,也顧不得那麼多,從屋簷上一躍而下,衝進了屋子。清虛見他衝進來,叫了一聲:“是你!”
裴明淮喝道:“不要說話!”出手如風,連點了他數處大穴。他已看出清虛是中了劇毒,隻能立即封住他穴道,阻止他毒氣攻心。但就這片刻時分,清虛麵色紫黑更甚,哇地吐了一口黑血出來,同時眼角鼻中耳裏黑血不止,那景象看著著實駭人。清虛手一抖,那顆夜明珠直墜在了地上,他卻一反手想去抓裴明淮的手腕。裴明淮還記得方才清虛對著手掌瞪看的情形,哪敢讓他抓到,立即退後了三尺。隻聽清虛斷斷續續地慘叫道:
“毒……毒……”
裴明淮注視著他,清虛的一雙眼睛又是絕望又是急切,想說什麼,喉嚨間格格作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裴明淮知道這毒性厲害,清虛命在頃刻,心裏也焦急不已,便大聲道:“快說,是誰害你的?是誰買通你去施展那手絕技的?是誰?你說,我一定揪出那人來替你報仇,我說話算話!”
清虛眼裏的焦急絕望之色更濃,死死盯著裴明淮,喉嚨裏發出荷荷之聲,卻再吐不出一個字。他忽然眼中一閃,拚盡全力,一手抓向了榻上攤著的那堆珠寶。他的手指已經僵硬,指節彎曲,好不容易抓到一件物事,便一頭往下栽去。
裴明淮大驚,過去看時,清虛已然氣絕。幾縷黑血仍緩緩自他七竅裏流出,雙目大睜,詭異之極。裴明淮不由得歎了口氣,喃喃道:“你當這個幫凶,早該想到有此結局的。”
他再去看清虛臨死前極力要抓住的那樣東西,卻是一朵虎魄雕成的珠花。這朵珠花作五瓣梅花之形,油黃溫潤,雕得極精極細。
裴明淮望著那朵珠花,一時間茫然無緒。清虛顯然是極力想在臨死前告訴他凶手是誰,這朵珠花便是他給出的線索。他究竟想說什麼?
吳震趕到的時候,隻見裴明淮正如老僧入定般盤膝坐在榻上。一具屍體伏在不遠處,裴明淮身邊卻堆滿了珠寶,不由得也吃了一驚。
裴明淮聽到腳步聲,睜開了眼睛。“你來了,來得好快。”
吳震道:“我本來就要來的,不是叫你別來嗎?這裏出了什麼事?”
他走到榻沿,想伸手去取那些珠寶,裴明淮卻高聲道:“不要動!”
吳震立時縮手。“有毒?!”
裴明淮道:“那人便是中毒死的。毒性極烈,隻需接觸到便會滲入肌膚,立即發作,並不須服下。”
吳震去察看那具屍身,一驚道:“清虛?!”
裴明淮道:“正是他。”他把方才之事詳詳細細地與吳震講了一遍,吳震聽了便道:“必定是那幕後真凶要將清虛殺了滅口,便將答應給他的珠寶上塗了劇毒。清虛這等人自會喜不自勝地檢視珠寶,必然中毒身亡。隻不過,那真凶卻未曾料到你會在這時前來。若非你在這裏,凶手便可輕輕鬆鬆地處理掉清虛的屍體,然後把珠寶帶走。”
裴明淮道:“我來隻是巧合,不過也實在是來得湊巧。”他用一方撕下來的衣襟包著那朵珠花,遞到了吳震麵前。“這便是他臨死時竭力想要給我留下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