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問道:“聽她說,孟大人昔年曾救了一個武林中人,他收了蝶兒為徒,教她武功,是不是?”

“是。”孟固歎道,“他說蝶兒根骨上佳,將一身武功都傳給了她。我如今倒是寧可蝶兒不學,自從那人死後,她便離開了塔縣,極少回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問她,她隻是笑嘻嘻地不說……”

裴明淮默然。過了片刻,問道:“那個武林中人,是什麼模樣?”

孟固臉上露出為難之色,道:“公子恕罪。公子一定會覺得老夫是在說謊,可是,可是,下官是真的不曾見過他長什麼樣子。我……我本來以為他與我年紀相仿,但,過得幾日,他又變成了一個老頭,麵貌全然不同了……我問蝶兒,她說是……易容之術。”

裴明淮點頭,孟蝶的易容之術,想必就是從此人身上學來。“你即刻派人請吳震過來,孔季的事,便交給他。”

聽裴明淮這般說,孟固鬆了一口氣,忙道:“好,好,下官知道。”

裴明淮向花園外走了兩步,忽又回頭,道:“孔季送了字條給我,約我相見,說有要事見我,你知不知道?”見孟固怔住,不似作偽,料想他也不知端底,當下大步走了出去。

他與祝青寧一直到了雪山之上,此時已是黎明時分,一道金光射在山巔,白雪生輝。裴明淮命官兵且退下,不得號令不可進來,待得人都走遠,祝青寧才現身出來,笑道:“多謝你了。”

裴明淮搖頭道:“真不知道你為何執意要來。”

祝青寧道:“雪蓮花便是生在這絕壁上?我去看看。”

裴明淮道:“已經摘光了……”卻見祝青寧袖中飛出那天蠶絲,隱隱泛出淡青之色,道:“這實在是好東西,上次還救了我一命。”

“你既然記得我不止救過你一次,就不該恩將仇報。”祝青寧冷冷道,“我這一趟,吃了你不少虧。”

裴明淮忍不住道:“吃我的虧?你自己拿自己當餌,你好意思說吃我的虧?”

祝青寧哼了一聲,人已往下落去。晨間絕壁上輕霧彌漫,頃刻間便已看不清他人影。裴明淮也跟著下去,心中卻生起一個念頭:孟蝶日前在穀底發現陳博的屍體,是巧合?還是有意而為之?不由得歎了口氣,道,“若不是我等正巧下來摘雪蓮花,怕是多下得幾日雪,陳博的屍身便再也不會被發現了。”

祝青寧道:“陳博?”

裴明淮把當日的情形描述了一番,祝青寧皺眉道:“難不成是因為他闖進了總壇?可既然早已廢棄,還需要殺人滅口麼?”

裴明淮道:“或者是見到了不該見的東西。”

祝青寧道:“你不是說裏麵什麼都沒有嗎?”

“那就必定是見到不該見的人了。”裴明淮道,“否則,又怎會被殺?那人殺了他後,將他推下深穀,被我們發現,也算是不走運了。”

兩人自穀底上來,走到那堵青銅大門的門口,裴明淮瞅了瞅門上的佛像,微微一笑,轉向祝青寧想說話,祝青寧卻已伸手去推門,笑道,“誰家的總壇,這麼易進?”

裴明淮微笑道:“九宮會呢?”

祝青寧回頭瞪了他一眼,道:“我倒盼著哪一天能傳下令牌來,教我殺你,我倒看你那時候還有沒有這麼好奇!”

裴明淮大笑,道:“那也得看你殺不殺得了我。青寧,你今日寶劍也在手,不如跟我比試一番?”

“我才不肯消耗真力跟你鬥。”祝青寧白他一眼,道,“自有那一日的,你盡管放心好了。”

他進去之後,四周一望,甚是驚訝,道:“這些佛像,雕得可真好。尤其是以依托於冰壁之上雕成,這裏天氣,永不會化,若是有燈火,想必極是華麗燦爛。”

裴明淮聽他這般說,想當年這裏麵若是燈燭輝煌,映在冰壁之上,必確如祝青寧所說一般,宛如神仙宮殿。當下笑道:“要不我們弄些燈燭來點上?”

“罷了,哪有這閑心。”祝青寧徑直走到了那持瓔珞羅刹之前,伸手去拍羅刹額頭上的天眼。裴明淮心中一歎,知道這機關消息,又怎能瞞得過祝青寧的眼睛。

暗門一開,祝青寧見到那祭壇,便遊目四顧,一隻手五指屈伸不停。裴明淮心知他在暗中算數,必定是在找什麼東西,忍不住問道:“你想找什麼?”

祝青寧不理他,又朝祭壇走了兩步。裴明淮忽聽到破空聲響,極是淩厲,卻是朝著祝青寧而來。祝青寧隨手一拂,那柄短劍被他遠遠拂開,“叮”地一聲,深深沒入冰壁之中,竟至沒柄。

裴明淮見他衣袖這一拂,心裏又讚了一聲。卻聽到尉端的聲音,道:“明淮,你居然斥退官兵,帶他到這裏來?”

隻見尉端搶了進來,吳震隨在後麵。尉端兩眼緊緊盯著祝青寧,冷笑道:“你好大的膽子,還敢現身!”

祝青寧麵寒如冰,冷冷道:“也不必把你估量得太高,尉小侯爺,你不是我對手。在下在九宮會位居月奇之位,可也不是白來的。日奇主文,月奇主武,這話你總是聽過的吧?”他盯了尉端一眼,甚是不屑,道,“我一向以為,尉家的公子,也該是出類拔萃的人物。沒想到侯爺雖娶了公主,還跟韓瓊夜藕斷絲連,累得人家珠胎暗結……”

“你說什麼?”尉端打斷了他,“你胡說些什麼?我跟瓊夜,已經幾年不見了。”

裴明淮一怔,道:“你說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尉端道,“她五年前離開京城之後,我便再未見過她了。”

裴明淮親眼見過那藥渣,是墮胎之藥無疑。但尉端素來也不說謊,何況他此刻再不承認,又有何義?

尉端麵色一肅,道:“那是我的私事,與此無涉。我對不住瓊夜,那也是私事。今日若不擒下你,我也無法回去交待。我話先說在前麵,我對你並無私怨,隻是你是九宮會的人,不得不殺。”

祝青寧淡淡地道:“那也得看你殺不殺得了我。”手腕一展,冷光自他袖中竄出,那道流光裴明淮已見過多次,其色瑰麗,流動不息,實在是一看便能令人入魔,不知是何等寶異之物才能鑄成此劍。尉端見他出劍,不敢輕敵,劍也出鞘。

隻見祝青寧劍光灑出,這個冰窟竟突然光芒閃耀,便如滿天星光都鎖在了其中。

這次裴明淮終於有機會細看祝青寧劍法,之前雖數次見過祝青寧出手,但哪怕是戰三大高手,也是逼到最後才肯出劍,也看不清劍招來曆。此刻他與尉端都用劍,尉端劍術本高,祝青寧那路劍法,卻似專為手中寶劍而創,遊走不定,隻見其光一閃而沒,劍勢來路千變萬化,裴明淮都得凝神而看,才能看清,心知尉端在他劍下,估計最多隻能走上百招。當下一手握了劍柄,若是尉端不敵,還是得救。

吳震在一旁看得目馳神搖,歎道:“隻有這樣的劍法,才能配得上這樣的神劍。不愧是傳說中孔周三劍之一的承影!是誰創的這路劍法?真真是神乎其技!”

此時劍影已遍布四麵冰壁,因為劍遊走太快,四麵八方,都似是那劍的影子。偏那劍又似無實物,真應了列子所言:隻有影,卻無形。

忽聽“錚”地一聲響,尉端手中劍,已斷為兩截。尉端那柄劍,也是宮中所藏的名劍,否則哪裏能在祝青寧的承影之下走過這麼多招。裴明淮記得當日原瑞升的劍,隻與祝青寧的劍相觸一次,便告斷折。

裴明淮見祝青寧劍尖光芒大盛,直指尉端心口,叫道:“手下留情!”人已撲出,手中劍如一道虹影劃過,指向祝青寧咽喉。他知道祝青寧出劍太快,隻得下殺手,逼祝青寧回劍自保,才能救得尉端不被這一劍穿心,但他全然未曾想到的是,祝青寧的劍尖已劃破尉端衣衫,觸及他皮肉,卻凝劍不動。

裴明淮大驚失色,他知道祝青寧功力,這一劍是使了全力的,此時想收勢,哪裏還來得及?堪堪撤劍往右,避開了祝青寧咽喉要害,但劍勢已然消解不了,那劍已自祝青寧肩頭透過,血濺在裴明淮臉側。

吳震見尉端危急,也竄上相救,他比裴明淮慢了些許,那一掌重重拍在祝青寧身上,祝青寧被他這一掌打得撞上身後冰壁,嘴角已有鮮血滲出。

尉端全然怔住,看著祝青寧,實不知他為何明明能殺自己,卻凝劍不發?裴明淮跟吳震,也楞在那裏。

“你……你為何不殺我?”過了也不知多久,尉端才問出這一句。祝青寧仍是淡淡而笑,他衣上唇邊全是鮮血,卻似毫不著意一般。

“我不能殺你,尉小侯爺。若我殺你……那就對不起一個人了。”

這話聽得不但尉端,連裴明淮跟吳震都雲裏霧裏,不知所措。尉端道:“我技不如人,你殺我,我無話可說。有何不仁不義?”

裴明淮見自己那一劍幾乎將祝青寧釘在冰壁上,走上一步,道:“青寧,我先看看你的傷……”

祝青寧回掌在自己肩上一拍,裴明淮那柄赤霄自他左肩飛出。那本是柄重劍,這一劍下來,著實不輕,血流如注,他這般拔劍,更是一股血箭直冒出來。

裴明淮叫道:“青寧!”又上一步,欲替他止血,祝青寧一掌推出,將他迫開兩步,笑道:“不必看了,反正都是一死,現在死了還痛快些。尉小侯爺,你殺了我罷,我也不願隨你等回京,白受一番羞辱。”

尉端怔住,畢竟方才祝青寧不曾殺他,這時候要他對重傷的祝青寧下手,多少有些勝之不武。

吳震見裴明淮與尉端都委決不下,走上前來,道:“二位,照下官看,先擒下他再說。你們二位不動手,便讓我來罷,若是你們再看下去,他不死都得流血到死了。”

此刻祝青寧已無動手之能,他要拿下祝青寧,是輕而易舉之事。祝青寧略一動,肩頭血流得更快,眼前一黑,幾欲暈去。

吳震五指成鉤,朝祝青寧肩頭大穴抓去。忽然手腕被格開,卻是尉端以手裏半截劍擋開了他那一抓。吳震愕然,道:“侯爺……”

“你手下留情,我隻能給你個痛快,還你這人情。”尉端麵色在劍光之下,微微泛青,極是冷峻,“我尉端謝你剛才不殺之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