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陪死的人,是弘農郡五官掾杜眾。五官掾,即郡政府軍事官。級別低得可憐,怎麼膽子就這麼大呢?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劉誌想不明白,是因為他被氣暈了頭。他派人逮捕杜眾,送給廷尉處理。然而就在這時,幾道奏書一連飛到劉誌案頭,突然之間,他好像又明白了什麼。
這些奏書都是替李雲求情的。李雲名氣小,可眼前這些奏書的作者,一個個都大有來頭。
第一個,是大鴻臚陳蕃。
陳蕃,字仲舉,汝南平輿人氏(今河南平輿北)。十五歲的時候,就開始自居一處讀書。有一天,父親友人上門拜訪,見他居處髒亂,不禁問道:“為何不起身灑掃,以待賓客?”那廝聽了很不屑地說道:“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小小年紀,竟然就說出一番大話。隻有兩種可能,不是立誌高遠之徒,就是吹牛大王。事實證明,陳蕃不是為吹牛而生,而是為天下而活。初仕郡,舉孝廉,除郎中。後來被李固推薦,征拜議郎,再遷為太守,再到現在的大鴻臚。
陳蕃的奏書說得很尖銳:李雲的奏書是說得有點兒過了,傷害了您,但是本意還是好的,他是為國家好才鬥膽說出這樣的話來。想當年,高祖劉邦犯錯,周昌當著他的麵批評他,高祖都笑嘻嘻地走了。如果您今天都受不了李雲一點冒犯,我擔心後世人對您非議,說是挖心事件重演。
挖心事件,就是指混蛋商紂王挖叔父比幹的心。比幹忠心耿耿,落得如此下場,後世忠誠國家之臣,無不寒心徹底。
這邊劉誌剛讀完陳蕃的奏書,馬上又來了三封,分別來自太常楊秉,市長(洛陽市場管理官)沐茂,郎中上官資。他們上奏隻有一件事:請求赦免李雲。
劉誌頓然明白了,李雲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在他的背後,站著一個龐大的隊伍,而李雲不過是過河探路的那個敢死隊員。
想到這裏,劉誌心裏不禁殺機頓起。
李雲已經罵他瞎了眼,陳蕃又趁機踩一腳說挖心事件重演。在這些士大夫眼裏,難道我都成了商紂王了不成?你們刁,就都別怪我太狠。
劉誌傳話下去,李雲和杜眾必須死,陳蕃和楊秉等一道免職,滾蛋。
這時,宦官中常侍管霸進來說話了。
管霸是劉誌派去負責審理李雲案件的,他一進來就跪在地上,奏道:“陛下,李雲不過是個書呆子,杜眾不過是個芝麻小官,此倆人愚蠢至極,實在沒有資格讓你這麼大動肝火啊。”
劉誌很奇怪地看著管霸。不是說士大夫跟宦官都混不到一塊的嗎,怎麼今天兩派人說起一家話來了?
一會兒,劉誌陰陰地看著管霸說道:“李雲罵我眼睛瞎了,這像什麼話,我能忍嗎?難道你也打算放過他?”
管霸不語。
劉誌突然轉頭對旁邊的小黃門道:“派人傳話下去,立即斬了李雲、杜眾。”
趕走了陳蕃、楊秉,砍掉了李雲、杜眾,事情並沒有宣告結束。經曆這事後,劉誌總覺得有一股莫名的空虛感湧上心頭。他想來想去,怎麼都覺得心裏空空的。總感覺有什麼不對頭。
不久,他又收到一道奏書。讓他驚訝的是,這是太尉黃瓊給他寫來的。
黃瓊,字世英。跟陳蕃一樣,當年也受到李固的重用。梁冀時代,他一直就以硬漢的形象出現在漢朝官場。那時,凡是梁冀給他推薦的人,他一概不用。梁冀被誅殺後,劉誌起用他,拜他為太尉,位於三公之首。
三公之首都來說話了,說明問題嚴重了。
的確很嚴重。黃瓊的功力對付梁冀還勉強,但是劉誌封五宦官為侯,他就不行了。他認為,五侯出現,漢朝的權力江湖中,他們就是老大了,哪還輪得到他。他自知不敵,幹脆臥床裝病,消極怠工,就在床上給劉誌送來了這封奏書。
他告訴劉誌:你身邊的這些宦官,有很多人當年都是梁冀的團夥,後來他們看見梁冀要倒台了,倒回去狂咬。這些人本來都不靠譜,你突然讓他們一夜升天,個個氣焰囂張,這還得了?臣希望你最好分辨黑白,善待忠良,別再犯傻了。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才鬥膽給你說這些話,請三思。
三思?劉誌一笑,你叫我思,我偏不思。不過,這次劉誌心情還算平靜,他沒有跳起來罵娘,隻是把黃瓊的奏書丟了,沒有理睬。
事實上,劉誌還是反省了的。
十二月,下詔把兩個大腕召回來上班了。他們就是之前被趕走的陳蕃和楊秉。這次,劉誌給他們都挪了新位置,陳蕃當光祿勳,楊秉當了河南尹。
看來劉誌的眼睛還沒有全瞎。
隻能說,他一隻瞎,另外一隻視力迷茫。因為,他給陳蕃和楊秉平反的同時,也給五侯們升官了。萬戶侯單超,本來已經患病,竟然還要封他為車騎將軍。這是漢朝史上,由宦官擔任的最大的官,與三公平級。
所謂正邪不兩立,劉誌分別給兩大門派都輸送功力,難道就是為了讓他們好好幹一架給他看嗎?
我認為,劉誌是閑得慌,準備搬凳子出來坐著看火拚大戲了。
四、毒蟲五侯
現在,宦官五侯成了漢朝政治江湖的邪派代表,更成了士大夫共同的敵人。陳蕃和楊秉等為李雲申辯的事例已經充分證明,對付這些邪派人物,團結不一定是力量,但是團結給他們帶來了希望。多年的政治鬥爭證明,唯有團結,才會讓他們摸到勝利的門道。
想當年,袁安、楊震、李固等老前輩,他們一個個功力極強,可是一個個都無情地倒下。這是為什麼呢?主要是漢朝文官集團都依靠他,一旦見老大撐不住了,馬上就有人當變色龍,而從沒有人想過,要在生死關頭一致對外。
現在,宦官五侯已經達到了權力頂峰,如果士大夫再不聯合,等待他們的,隻有無盡的黑夜。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是漢朝士大夫們內心最強烈的呐喊。
接著看戲吧。
五侯老大單超,他老哥有個兒子叫單匡,時為濟陰郡郡長。這廝倚仗叔叔勢力,大把撈錢。兗州州長第五種看在眼裏,想在了心上,派從事衛羽去調查取證。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一查就查出單匡貪汙五六千萬錢,證據確鑿,罪責難逃。於是,州長先生第五種準備上奏彙報,彈劾單匡。
單匡慌了。
他很明白,第五種打擊的不僅僅是他一個人。如果他這張牌倒下了,可能會引起多米諾骨牌效應,牽連到伯父單超等人。但是證據都被人家握在手裏了,怎麼才能躲過這場危機呢?
這時,單匡想到了一個最原始,也是最簡單的辦法。這辦法也是當年梁冀經常使用的,那就是——刺殺。
單匡重金收買了一個殺手,這殺手名氣挺大,竟然曆史上留名了,叫任方。任方去刺殺衛羽,很不幸被發現了,還被捉住了,關進了洛陽的監獄。
單匡徹底傻掉了。
夜路走多了,碰到鬼了,擔心什麼就來什麼。殺手被關進監獄,這是小事,問題是關在洛陽的監獄,那就是大事了。
因為洛陽這塊地盤是楊秉的天下。如果楊秉知道這個情報,肯定就會趁機一跳,順水摸魚,把他們單家的大魚摸出來了。
火急燃眉,急死人了。
狗急跳牆,就在這時,隻見單匡腦中靈光一閃,辦法就出來了。
辦法很簡單,可結果卻不賴。如果成功,可以達到一箭雙雕的結果,一雕是第五種,一雕即楊秉。
單匡的辦法就是,幫助任方越獄。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於是,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任方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了監獄。天亮後,尚書就召見楊秉質問,任方這麼重要的犯人,到底是怎麼逃跑的。
漢朝的文官很可悲,地震了幹旱了水災了蝗蟲了,高官們都要引咎辭職。楊秉作為洛陽市的行政長官,犯人逃跑了被追問下來,很明白就是讓他走人。
楊秉一點也不含糊,他這樣回答道:“要想抓住任方很簡單,隻要把單匡抓來,一審兩問三拷打,絕對什麼真相都大白。因為,他們倆是一夥的。”
楊秉中計了。
你沒有證據,此招一出,就等於是誣告。犯人逃掉,再加誣告,想不走人都不行了。況且,單匡的上麵還有一個單超在罩著。
果然不久,楊秉被打發走人了。這次與上次不同,他不是一走了之,而是被判處苦工,到左校那裏勞改去了。接著,單超上奏彈劾兗州州長第五種,也把他放逐出去了。
果然是一箭雙雕。
但是,都別笑得太早,這隻是一個開場戲。公元160年正月,漢朝公卿們聽到了一個訊息——新豐侯單超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很多人淚流滿麵。怎麼說這也是一種勝利啊。鬥不死你,至少把你熬死了。五侯就隻剩了四侯。這四大毒蟲,不知死之將至,反而越發囂張,到處興風作浪。於是民間童謠唱道:“左回天,具獨坐,徐臥虎,唐雨墮。”
左回天,指的是左悺有回天之力。天,當然指的是皇帝,意思就是他有辦法扭轉皇帝的決定;具獨坐,是指具瑗坐在那裏,唯我獨尊,驕傲自大;徐臥虎,是指徐璜行事如同臥虎,殘暴狠毒;唐雨墮,是指唐衡勢力遍布天下,無孔不入,猶如傾盆大雨。
童謠如飛刀,刀刀催人老。這時,楊秉實在聽不下去了。
楊秉又重出江湖了,是老天爺救了他。
他剛去勞改不久,天下就出現大旱,遇大赦,就出獄了。接著,天上又出現日食,有人就趁機上書,告訴劉誌不要打壓楊秉太久,應該立即讓他出來工作。
主動替楊秉說話的人,是太山太守皇甫規。
皇甫規,字威明,安定朝那(今甘肅靈台)人。在漢朝,西北出名將,東南出文相。在西北這塊蒼涼遼闊的土地上,他生於斯長於斯,精通兵法,一身武藝,天生一副良將之才。
無數的案例證明,漢子不隻是長出來的,是練出來的。梁冀時代,皇甫規不畏強權,屢屢上書揭梁冀老底,被打壓得死死的。梁冀死後,中央請他複出,他多次推辭,最後才戀戀不舍地告別隱居生活,出來當官了。
皇甫規奏書打到中央後,劉誌就批複下來了,同意楊秉複出。有關部門派人來通知楊秉,說你可以回去上班了。去哪裏上班,沒有說,隻是派了公車來,跟著上車就是了。
但是楊秉沒有上車,而是躺在床上裝病,他告訴來人說:“不好意思啊,我都是起不了床的人了,哪還能做官?”
這個官場老油條,還真能裝。有關部門被氣得半天說不出話,拂袖而去。
給你臉,你卻把屁股貼上來,那好吧,就給你罰酒喝。這幫人回去後,上奏彈劾楊秉,說他犯大不敬,應該治罪。
奏書打上去後,被尚書署駁回去了。他們認為,楊秉裝病不至,其實是謙虛,行退讓之禮。不如再征召他一次,如果再不來,再來問他的罪也不遲。有關部門隻好再去征召。
這次楊秉學精了,動作敏捷,跳下床來,整理衣服,精神抖擻地出門去了。他又幹回了老本行——太常。
三年後,即163年,楊秉遷為太尉,位於三公之首。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楊秉再次出招了。
不久,楊秉聯合三公之一的司空周景,一同上書。奏書是這樣寫的:漢朝中央及地方,出現很多人不勝任官職的現象。據漢朝法律,宦官子弟是不允許當官的,更不許位居高位。現在一切都反了,宦官子弟猶如蒼蠅滿天飛,到處都是他們出沒的鬼影。所以我們建議各部門清查下屬,凡是不合格的官員,呈報三公,把他們一律清除出政府。
報告打上去後,瞎了一隻眼睛的劉誌,突然兩隻政治眼睛都明亮了,批準了楊秉的計劃。
事實上劉誌有今天這般政治覺悟,還得感謝一個人。這個人是侍中爰延,他清苦好學,甚受楊震欣賞。他能爬上侍中之位,也是楊震提拔的。
有一次,劉誌閑來無事,問爰延道:“你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皇帝?”
爰延本來不善言辭,能不說話的時候,他絕不開口。可劉誌主動問這種話,他是必須要引導的。他說:“陛下,要論檔次,您隻是個中等皇帝。”
劉誌接著說:“為什麼隻是中等?”
爰延說:“陛下既重用文臣陳蕃等人,又要讓中常侍和黃門來插手政治。也就是說,你這個人別人可以輔佐你為善,也可以助你為虐。所以說,你隻能算個中等。”
劉誌歎息一聲,說道:“我知道怎麼做了。”
正是爰延那麼準確及時的一句話,使劉誌猛然動了努力向上的欲望,同意了楊秉清除宦官子弟的報告。
有劉誌支持,楊秉幹活賣勁得很,他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肅清運動,從州長到郡長以下,有五十餘人被清除出去。有的拉出去砍了,有的讓他收鋪蓋滾蛋了。
等了多少年了,總算等到了這一天。天涼好個秋,漢朝的權力秋天,竟然是這樣的爽,爽到楊秉的心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