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這裏曾經是漢朝.6,帝國夕照》(8)(1 / 3)

黨錮之禍

一、士大夫的春天

自東漢開國以來,士大夫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揚眉吐氣,在楊秉的領導下,他們眾誌成城,乘勝出擊,向宦官吹響了決戰的號角。有料的爆料,沒料的來吆喝。

終於,五侯之一的左悺被士大夫集團點中死穴,自殺;不久具瑗也撐不住了,主動投獄自罰,被降職。

之前,徐璜與唐衡死了,逃掉被批鬥的命運。但是,死人也沒占到便宜,劉誌下詔剝奪五侯所有爵位。此時此情,簡直是太陽都從西邊升起來了。

公元165年五月,楊秉逝世。

他終於瞑目了,因為他是懷著一顆勝利與驕傲的心離開這個世界的。他終於可以告訴老前輩袁安、李固,以及老爹楊震,說外戚欠你們的,宦官替你們報了,宦官欠你們的,我們都替你們報了。

對東漢所有士大夫來說,這是沒有外戚的時代,這是一個宦官囂張不起來的時代,這是一個屬於他們的美好時代。那麼楊秉之後,到底由誰來領導士大夫們戰鬥,並繼續鞏固這空前絕後的成果呢?

主角馬上出場,這人不是太尉陳蕃,而是一個新人,他的名字就叫李膺。

李膺,字元禮,潁川襄城人(今屬河南),典型的官三代。祖父李修,曾經在安帝劉祜時代做過太尉,位居三公之首;其父李益,曾是趙國國相;可謂長江後浪推前浪,到了他這一代憑借實力,舉孝廉,入仕途,目前盡管隻是個兩千石的河南尹,但他名聲及影響均遠超祖父、父親兩代。

在李膺領導與宦官戰鬥的時代,真正實現了團隊作戰。仿佛隻是一夜之間,漢朝士大夫的朋黨集團的星星之火,就在漢朝上下蔓延開來。這些人粉墨登場,占據曆史舞台的一席之地。

然而,就在這個奇怪的春天裏,李膺遇上了一場倒春寒,全身發冷,差點兒被奪去了性命。這不是別的,而是一場政治感冒。

情況是這樣的:先是身為河南尹的李膺彈劾北海郡郡長羊元群,說他貪汙受賄,被免職回家,竟然連廁所的特有裝置都拆下裝回了老家。報告打上去後,羊元群就到處找人活動。這家夥出身豪門,關係甚廣,找到一堆宦官,出錢請他們擺平李膺。

這些收了錢財的宦官集體上告,說李膺誣告好人,結果李膺被倒打一耙,竟還被打中了,關進了監獄。

在漢朝官場中,如果說士大夫們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那麼宦官們就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自五侯死後,新的宦官又成批冒頭。可謂是生命不息,鬥爭不止,士大夫的路還長著呢。

李膺進了監獄,馬上就享受起勞改犯待遇,劉誌罰他做苦工去了。就這樣,他一做就是半年的勞力活。公元165年十一月,太尉陳蕃坐不住了。

他屢次上奏,要求劉誌放人。

陳太尉可謂救人心急,連苦肉計都用上了,跑到劉誌那裏抹眼淚,放聲叫,劉誌就是不睬他。

太尉都搞不定這事,看來劉誌的火氣還真不小。但陳蕃怎麼也沒想到,稍後不久,劉誌把三人全放了,並給李膺挪了一個新位置——司隸校尉。

李膺等人能出獄,不是陳蕃打動了劉誌,而是一封奏書。上奏的人叫應奉,時為司隸校尉。

他告訴劉誌:李膺是國家名臣,他們三個斷案秉公執法,天下皆知。陛下不認真去調查,就把他們關起來,全天下人無不替之歎惋。

接著,應奉又提醒劉誌道:政治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記住部屬的功勞,忘記他們的過失。當年,漢武帝劉徹就是這樣提拔韓安國的,後來的宣帝劉詢,也是這樣提拔張敞的。值得注意的是,現在漢朝邊境戰事正緊,國家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你不可以這樣一直關著他們不放哪。

應奉真是把話都說到要害處了。李膺就是以鎮壓強盜起家的,隻要他到過的郡屬,當地的流氓地痞無不怕他三分,一點也不亞於當年以打黑出名的張敞。

劉誌靜下來想想,除了放人,他沒有別的選擇。

說到底,他這輩子是有點兒混蛋,但還不至於混蛋到底。對李膺這等人,就像當初對待楊秉一樣,嚇唬一下就行了,把他永遠關起來,那是不可以的。

就這樣,李膺勝利出獄,遷為司隸校尉。李膺一刻也沒閑著,他一出獄,就立即整事,一整又整到了宦官頭上。

這次,他瞄準的是小黃門張讓。

張讓,潁川(今河南禹縣)人,因參與誅殺梁冀有功,被封為都鄉侯。事實上,李膺也不是偏要跟張讓過招。情況是這樣的,張讓弟弟張朔時為野王縣長,聽說李膺出獄了,還當上了司隸校尉,二話不說,立馬卷起鋪蓋連夜逃走。

為什麼逃?肯定是做賊心虛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可這張縣長卻認為,老哥張讓家應該是安全的。張讓也覺得自家是沒問題的,就讓弟弟藏在一隱秘處。

這個藏匿之地就叫夾牆。就是牆與牆之間,兩端封閉,留有暗門,平常看起來像是一道牆,卻是最適合藏匿的處所。

李膺聽說張縣長跑了,到張讓這兒來了,立即率人來抓。他找來找去,終於找到了夾牆,破牆而入,把張縣長扔到洛陽監獄,等審問一完,立即誅殺。

他簡直就是一把殺人不眨眼的刀。

張讓聽說老弟被殺,就跑到皇帝劉誌那裏哭鼻子。劉誌隻好把李膺叫來,問這是怎麼回事。劉誌的意思就是,這事你還沒上報,我也還沒批準,你怎麼就動手了呢?

但是,李膺一點也不含糊地說道:“以前孔夫子當魯國大司寇時,隻七天就把少正卯處決了。我上任已經十天了,擔心這案子拖得太久,拖出毛病來,隻好先斬後奏。我以為速度夠慢了,沒想到搞得太快,讓皇帝您怪罪了。”

你看看,殺了人竟然還會找出這麼堂皇的借口。上任十天就殺人,還嫌慢了,這樣的話,再等一百天,滿朝宦官子弟還不被他殺光了?

想想,李膺真不是省油的燈。

劉誌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搖頭歎息一聲,對張讓說道:“你老弟有罪,人家治他天經地義,你叫我把司隸校尉喊來幹嗎?”說完,他轉頭又對李膺說道:“好了,沒你的事了,回去吧。”

李膺就回去了。

李膺毫發無損地回到家裏。

從此滿朝宦官,從小黃門到中常侍,一提起李膺的名字渾身就哆嗦。他們就像在刀尖上走路,一切都得小心翼翼,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們連出宮都不敢了。

劉誌好生奇怪,召來宦官問怎麼回事,大家齊口說道:“沒辦法啊,皇上,不是我們不想出門,實在是太怕那個李膺找上門來了。”

李膺一戰成名,再經宦官們這一張張嘴一宣傳,頓然名揚天下,無人不知。於是,天下的讀書人都以認識李膺為榮,以不識李膺為恥。這些讀書人,一旦被李膺接見的,仿佛是見了如來佛求得了真經,也立即名聲在外。

於是乎民間人士就稱登李膺門為登龍門。意思就是說,隻要你進了李膺的門,就等於鯉魚跳龍門,想不出名都難啊。

從某種角度上說,李膺已經成了漢朝讀書人的精神領袖,更成了國立大學太學生們的偶像人物。此時,洛陽的太學生總共有三萬餘人,學生首領是兩個在學術界很出名的人物,一個叫郭泰,一個叫賈彪。他們保持著和李膺一唱一和的姿勢,彼此好不快活。

郭泰,字林宗,江湖別稱郭林宗,太原介休人。這家夥早年貧賤,母親勸他到縣裏找份活幹,以此立世,他卻氣勢昂然地頂了一句道:“大大夫立世,怎麼能被這幾鬥米所困?”

沒有錢,沒有工作,但是一點也不妨礙他讀書。後來,郭泰拜了名師,學了三年,三年功成,就到洛陽來遊學。那時,李膺正是洛陽老大河南尹,他見到郭泰後,以為奇才,交遊相好,名震京師。

有一次,郭泰歸鄉,李膺親自送行,前來捧場的讀書人竟然有數千車輛。李膺陪郭泰上船,二人在江湖之上迎風佇立,飄飄然猶如神仙,眾人在岸上望得如癡如醉,以為神仙矣。

郭泰有才,但他隻愛學術,不愛政治。包括李膺在內的洛陽諸高官都勸他出山從政,這家夥一口拒絕,從不猶豫。一而再,再而三,別人也就聽之任之了。

於是乎郭泰就專門搞起他的學術,以至於洛陽的太學生都願意跟他這個身長八尺、相貌堂堂、風度翩翩,學富五車的帥老師學習。

賈彪,字偉節,潁川定陵(今河南舞陽北)人。初仕州郡,舉孝廉,被提為新息長。官是小官,但名聲很大。名聲大,那是因為他的學術功夫過硬,洛陽的太學生們很服他。

現在,我們可以總結士大夫們處於這個政治春天裏的特點了:李膺、陳蕃等人處於權力的上層;郭泰與賈彪站在了漢朝政治輿論製高點,兩相喝和,宦官們想出來跟他們角鬥,簡直是白送命。

擁有這一切,是一件多麼美麗的事。但是包括李膺在內,他們怎麼也沒想到,整人的時候很快活,殊不知自己已經將宦官逼到了死角。

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就在宦官們舉目無望的時候,他們決定跟這幫讀書人來一場空前絕後的角鬥,以定勝負。

二、殺禍

兩大門派大火拚的導火線,起源於一樁殺人案。

謀殺案的背後主謀是一個叫張成的人。他不但精通卦術,還經常來往於皇宮之中,跟宦官的關係搞得不錯,甚至還攀上了皇帝劉誌,劉誌有時候也跟他一道切磋卦術。

不知那姓張的跟別人有什麼仇,叫兒子把對方幹掉了。殺掉以後,李膺就找到他們門上來了,把張氏父子逮捕起來,準備法辦。

但是你猜他們態度怎麼樣?這姓張的竟然一點也不慌,還十分有信心地告訴兒子,不要怕,過不了幾天,我們絕對平安出獄。

果然沒多久,上麵就下了赦令,要求李膺放人。

據說之前張成算出,劉誌不久就要頒布赦令。我認為,算卦這東西是不靠譜的,張成跟宦官和劉誌都打得火熱,提前知道內幕消息,那是肯定的。既然這樣,如果不趁機把仇家幹掉,那不傻瓜嗎?所以趁赦令發出之前,把人殺了。

李膺總算領教,什麼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是,張成父子還是失算了,他們還是沒走出監獄。很不幸,李膺不認赦令這一套。小黃門張讓的老弟,他都可以先斬後奏,這個邪門的張成又有什麼不能斬的呢?李膺下手也特快,就在獄中把張成父子砍了。

這下子,麻煩大了。

張成父子殺人,不過是宦官們聯手上演的一出好戲。張成殺了什麼人,為什麼殺人,史料沒有交代清楚,留下了盲點。然而在我看來,宦官們就是想借張成父子來打擊李膺。

你不是很牛嗎,不是什麼人都敢殺嗎?那好,這個張成父子就放在你麵前,看你敢不敢殺。你殺了,就是大不敬,不把皇帝赦令放在眼裏;不殺,那就隻能說明,你是個孬種。

所以,這明顯是個圈套,李膺卻無畏地跳了進去。

宦官們得意極了。李膺那邊一砍了人,他們這邊就動手了,叫張成學生上奏控告李膺。告的不是李膺亂殺人,而是拉幫結派,把洛陽的太學生及各地的讀書人拉到他團隊裏,互相吹捧,評論時事,抨擊政府,借以影響社會輿論。

奏書投到劉誌案頭時,這當皇帝的火燒屁股般的,立即就跳起來罵娘。當然,他不是罵自個娘,而是罵李膺們的娘。

他好像明白了什麼,李膺之所以有恃無恐地一次次先斬後奏,原來是他背後有著一個可怕的政治團體在撐腰。

如果不趁機把這些人打下去,可能有一天李膺都敢跑到自己頭上拉屎了。想到這裏,劉誌殺意頓起,下了詔書,要求地方封國及各郡,務必把亂黨分子抓起來。

然而劉誌沒想到,這時有一個攔路虎把他的詔書打回來了。

這隻猛虎,就是太尉陳蕃。

此時,漢朝宰相府、禦史府、太尉府等三府,都在陳蕃的控製之下。劉誌的公文是必須先下給三府的,可到了三府這裏,陳蕃就將詔書全部退回去了。

他這樣告訴劉誌:陛下所要求逮捕的,全都是天下名士,他們對國家忠心耿耿,即使犯罪也應該以寬恕為懷,可陛下給他們貼上的罪名模糊不清,在我這裏無法通過。

娘的,怎麼忘了,陳蕃也是士大夫集團的。一股莫名的怒火朝天噴出,好啊,看你們的力量大,還是我的拳頭硬?

劉誌再次下詔,這次詔書不用通過三府,而是直接派人去逮捕李膺等人。

事態的發展超出了李膺的想象。很快,包括李膺在內的洛陽二百餘太學生及高官,被抓了起來。

這時,陳蕃再度上奏,要求劉誌克製,不要衝動。劉誌話都不想跟他說了,再下一詔,免去陳蕃太尉職位,不客氣地把他趕走了。

做皇帝,圖的是啥,爭的就是一口氣。不聽話的,通通滾蛋。

劉誌抓人,可是列出黑名單的。當然,不是榜上有名的都能抓到,有相當一部分已經聞風而逃了。然而就在劉誌忘乎所以、大抓出手時,隻聽見有個響亮的聲音在遙遠處喊道:“陛下您抓了那麼多人,為什麼不來抓我,我也是著名亂黨之一哪。”

劉誌側耳一聽,這聲音怎麼這麼熟悉,再聽一次,就不由得搖頭笑了。

這老頑童,怎麼還有心情跟我搗蛋?不過沒關係,你有心情鬧,我可沒心情陪你玩。於是,劉誌裝作耳朵聾了,不理睬,讓他在那裏胡喊亂叫。

這傳說中的搗蛋鬼,之前就出現過一次,他正是時為度遼將軍的皇甫規。

從某種意義上說,哪裏有不滿,哪裏就有皇甫規出沒的身影。當年,梁冀囂張時,他都敢跳起來對著幹。梁冀倒後,他又跟宦官對著幹,斷絕跟任何宦官交往的關係,正因為如此,宦官把他打倒過,後來太學生集體上訪,替他求情,才被放了出來。

不過,皇甫規的特長,不是跟這些不三不四的宦官鬥爭,而是跟邊境亂民鬥。漢朝一年不如一年,邊境很多少數民族活不下去了,群起造反,中央派皇甫規去鎮壓,他一去就把事情擺平了,遷為度遼將軍。

但是,在漢朝中央眼裏,包括士大夫們在內,皇甫規是名將,而不是名士。皇甫規則不這麼認為,他跟宦官向來是對著幹的,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所以他把自己歸到宦官的敵人,即士大夫們的陣營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