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此次劉誌打擊士大夫朋黨,皇甫規榜上無名,他就很鬱悶。他就要大聲告訴劉誌:我在前線奮鬥多年,向來自以為不是特別成功,但也算是個成功人士,你竟然不把我當名士來看,太不厚道了。
皇甫規自認為是名士,自認為跟李膺他們是一夥的,怎麼偏劉誌認為不是一回事呢?
這話要說起來有點兒長。
劉誌當皇帝多年,對於權術這東西,不算特別精,也還熟悉了。他知道自己什麼人是可以殺的,什麼人是不可以動的。皇甫歸屬於後者,可這家夥卻從來不安心工作,總是找各種借口辭職,想一走了之。
劉誌更知道,為此皇甫規還絞盡腦汁,費盡心機跟他玩政治遊戲。首先,他上書推薦中郎將張奐,認為張奐完全有能力勝任度遼將軍之職。報告打了很多次,中央無法躲避,隻好從了,拜張奐為度遼將軍,遷皇甫規為中郎將。皇甫規以為可以歇口氣了,可沒多久,中央又下了命令,把他調回老崗位,把張奐挪到大司農位置上去了。
皇甫規幹回老本行,心裏怎麼都覺得不踏實,認為長期待在這高位上,那是一件很危險的體育運動。於是乎他又打報告,說:“我病了,不能工作了,請中央批準我辭職。”
報告又打了很多次,劉誌就是不理他。
皇甫規很無奈,又打起了歪主意。他突然想到,如果要走人,隻能采取下策,幹點兒無關痛癢的錯事,讓別人來彈劾他了。
這時,他有一個當太守的朋友死了,他聞風而動,越界前往參加吊喪。然後,他又派心腹去向並州刺史告密,說:“這個皇甫規太不像話了,竟然擅離職守,離開軍營參加朋友的葬禮,您應該向上麵打報告,彈劾他才行。”
你道這並州刺史怎麼回答的?他很明白地告訴皇甫規的人道:“皇甫規是不想當官,才故意出此爛招,我告訴你們,我才不上他這個當。”
真的沒招了。直到李膺出事的這一天,皇甫規認為他的機會來了。
這次,皇甫規的奏書好像不是鬧著玩的,而是說得有聲有色,有憑有據,把自己抹成了真正的亂黨。
為此,他列出兩條理由:我曾經向中央推薦大司農張奐,而張奐也是亂黨之一,我這是阿附亂黨,這是罪一。想當年,我曾經被宦官整倒,是洛陽一幫太學生到皇宮上書,把我救出來的,又是亂黨阿附我,這是罪二。
最後,他給自己下了一個結論:總之,我就是名副其實的亂黨,罪在難逃,請陛下趕緊派人來抓我吧。
見過這等政治頑童嗎?沒有,想見的,估計都是千年等一回。很幸運的是,這等事竟然被劉誌撞上了。撞上就罷了,他還沒招對付,隻好繼續裝聾作啞,不理睬。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在監獄的圍牆外,皇甫規想進去,裏麵的人卻想出來。就這樣,盡管皇甫規鬧得歡,自己還是沒被關進去,李膺也沒被放出來。
這時,有一個沉默良久的高手出現了。隻見他輕輕地歎息一聲,說道:“這場大禍,看來隻能由我出麵化解了。”
何方神聖,竟然有這等神力,要救出天下二百餘名士?
三、大逆轉
劉誌的確是抓了不少名士入獄,但仍然有不少名士逍遙於江湖之上。比如,洛陽太學生領袖郭泰。此時此刻,我相信李膺於獄中,其內心深處已經無數次在呐喊:“林宗兄,趕快來救我啊。”
如果李膺真這樣喊的話,肯定就有人跳出來打斷他了:“算了吧,靠他來救你,那都要天荒地老了,還是我來吧。”
說這話的人,不是吹牛兄,而是賈彪兄。
前麵說過,賈彪和郭泰一樣,都是洛陽太學生的領袖,在漢朝那幫大學生心目中,他排名僅次於郭泰。此時,郭泰去哪裏了呢,竟然讓二號人物救場了?有人說,他母親死了,正在家裏守喪;有人還說,他精得很,關鍵時刻閉門不出,潛心教書育人去了。
總之,指望他來救人是絕對不靠譜的。不得已,賈彪隻好上場了。
我們知道,賈彪當官不大,隻是個縣長級別,他有什麼能力來救二百位名士呢?這話說出去,怎麼都沒人相信。
然而不久,我們不得不信,賈彪幹得實在太漂亮了。
不得不說,以搞學術著稱的賈彪,還沒有被學術搞成書呆子,他從地方到洛陽後,不是發動學生去遊行示威,更不是跑到皇宮門前長跪請求皇恩浩蕩,而是直接衝進了兩個人家裏。
找人辦事,找對了人,自然就辦成了事。賈彪真找對了人,他上門去找的這兩個,一個是城門校尉竇武,一個是尚書霍諝。
竇武,字遊平,扶風平陵(今陝西鹹陽西北)人,出身於東漢六大家族之一的竇家,其老祖宗就是東漢開國元勳竇融。早年,竇武就以經學著稱,並到處收徒,不理時事,一心教書,久而久之,就在關西一帶混出了名聲。
竇武術業有專攻,養兒育女也有一套。他把長女送入宮中,不久就被恒帝劉誌看中,封為貴人。在竇貴人之前,劉誌已經有了兩個皇後,一個是梁皇後,一個是鄧皇後。梁皇後是自然死的,可鄧皇後就很不幸,因為劉誌寵幸另外一個叫郭貴人的,就跟人家爭風吃醋,被劉誌廢了,抑鬱而死。
鄧皇後死後,劉誌就考慮另立皇後,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最佳人選,名字就叫田聖。然而,正當劉誌準備要封她為皇後時,有人就出來攪局了。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批人,且個個都是大腕級人物。
第一個出來攪事的,是司隸校尉應奉。
應奉這個人我們是知道的,劉誌第一次把李膺扔到牢裏關起來時,正是他出麵營救的。應奉是這樣對劉誌說的:“自古以來,皇後地位高貴,對國家是否昌盛,起到相當關鍵的作用。西漢趙飛燕出身卑微,搞得西漢王朝政權易人。所以,封皇後這事,你要想好啊。”
有點兒腦袋的都能看出來,應奉這話有點兒胡吹了。趙飛燕歌伎出身,並以妖精之身亂了漢朝是真,但也別忘了,西漢王朝皇後出身卑微的人可多著呢,比如孝文帝劉恒老婆竇皇後,出身就很低;還有漢武大帝劉徹的皇後衛子夫,一個樣。以趙飛燕來說事,擺明就想一葉障眼,昧著良心說話。
應奉退下去後,那時的太尉陳蕃也跑過來插了一句,說田聖出身卑微,竇姓家庭書香門第,家族顯赫,竇貴人才是理想的皇後人選。
於是乎,在應奉的配合下,在陳蕃的鼓吹下,劉誌還是封了竇貴人為皇後。
我認為,劉誌不是傻子,應奉那番話忽悠不了他。不過他接受竇貴人,的確是出於門第考慮。東漢有六大家族,自東漢開國以來,除了閻皇後是個例外,其他的皇後,基本都被那六大家族壟斷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不得不遵守這個早已定好的遊戲規則。
當然,應奉和陳蕃也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他們也是衝著政治利益而去的。前麵說過,竇武在關西是出了名的學術大師,說得明白一點,這竇家跟士大夫們可是水乳交融,好得很呢。
陳蕃也清楚地看到,士大夫長年鬥不過宦官,主要是缺了一個內應,如果他幫竇貴人封了皇後,竇武就成了外戚,外戚與士大夫裏外應和,天下還有他們辦不到的事嗎?
妙!實在太妙了。
果然,竇貴人搖身一變成了皇後,竇武也水漲船高,先是封侯五千戶,接著又被拜為城門校尉。更關鍵的還在後頭,竇武當官後,仍然是讀書人的脾氣,用人隻用名士,跟士大夫集團打得極為熱乎,宦官們隻能在一邊幹著急跳腳。
霍諝,字叔智,魏郡鄴(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鄴鎮)人。讀書出身,舉孝廉,遷為金城太守,後入為尚書仆射。梁冀當權時,滿朝公卿,無人敢多說話,這家夥卻不怕死,聯合尚書令一道屢屢上奏,揭梁冀傷疤。梁冀死後,恒帝劉誌嘉獎霍諝氣節,封他為鄴都亭侯。
賈彪略施舌技,就說服了竇武與霍諝,由他們出麵營救李膺。不久,竇武第一個上書,扔出了一個重磅炸彈,直指後宮的宦官。
竇武的奏書寫得很長,猶如架起了機關槍,子彈連綿而出,劃破了冰冷的長夜。他這樣警告劉誌:自從陛下登基以來,我從來沒聽說過你行過善政,卻隻聽說你提拔了不少宦官,這些人還非法取得封侯爵位。你可別忘了,西漢王朝正是喪失在一幫奸邪小人手裏的。如果你再執迷不悟,趙高再見,胡亥滅亡的故事,將不再是傳說。
真不愧是重量級炸彈,竟然連趙高與胡亥的事跡都搬出來了。沒想到,更猛的還在後頭,竇武把奏書遞上去後,即刻宣稱有病辭職,並且把官印及侯印都一起打包交上去了。
一波未平,又來一波,這時尚書霍諝來了。
劉誌對霍諝倍有好感,所以霍尚書說了半天,他基本上都聽進去了,火氣好像減了不少。於是,他把中常侍王甫召來,讓他去審問李膺等人。
劉誌沒說審問後要幹嗎,但王甫耳朵極靈,他已經聽出來了,劉誌不想玩了,想息事寧人了。於是乎王甫就走了一個過場,一個個問了一遍,就準備結案,控製事態進一步發展。
這時,天上恰好來了日食,王甫主動請求皇帝,以日食的名義赦免李膺等人。
公元167年,六月八日。
劉誌下詔,赦天下,所謂亂黨二百號人全部遣送回老家。然後把他們全部登記在冊,分送三府,剝奪政治權力終身。
劉誌的意思很明顯,我不陪你們玩了,如果你們還想跟我玩,我讓你們門都找不到。
士大夫和宦官們的火拚,到此就算暫告一個段落。直到有一天,終於徹底全麵爆發了。
冬天,十二月。這個冬天有點冷,就在這個月,恒帝劉誌於前殿駕崩,時年三十六歲。多美好的年華啊,怎麼就走人了呢?要知道,他還留下一個亂攤子,誰來替他收拾呢?
十二月二十九日,竇皇後升格為竇太後,臨朝聽政。仿佛就像做夢,竇家事隔多年,又出了一個管事的竇太後。
竇太後現在要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個皇帝。國不可一日無皇帝啊,不然她這個太後屁股也坐不穩。她把漢朝眾卿都召來開會,確定皇帝人選。有人認為,瀆亭侯劉宏最有賢才。
竇太後一看,中。竇武一聽,點頭微笑,中。
他們之所以喜歡這個提名,不是劉宏是什麼賢才,主要是因為這個候選人劉宏,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十二歲,懂什麼呢,還掛名賢才,簡直是胡扯。可竇家就喜歡這樣的胡扯,至於為什麼,相信大家心知肚明,不說也罷。
公元168年春天,正月三日。
竇武被封為大將軍,陳蕃複出了,被封為太傅。安頓好了自己人,正月二十日,竇太後才下詔迎劉宏進城。第二天,劉宏正式登基,改年號。
由上可見,陳蕃享受了與竇武同時升官的待遇,實在能量不小。為什麼會這樣,相信群眾的眼睛也是雪亮的。
如果沒有陳蕃,當初的竇貴人,不可能那麼順利地變身為竇皇後。所以,現在竇太後一權在手,對陳蕃當然要感恩戴德,朝廷大小之事都交給陳蕃打理。
天下那麼大,陳蕃一人怎麼能忙得過來呢,他聯合竇武,把當初被劉誌打下監獄的那二百號名士,通通征召出來做事。
李膺再次複出,被拜為長樂少府。
此時此景,這個春天,是真正屬於士大夫的春天。士大夫、外戚、皇族,三者合一,多麼完美。接下來,陳蕃就要以行動告訴宦官們,這個春天,沒有你們的份兒,必須通通滾蛋。
錯了,不是滾蛋,是必須通通消失,永遠在地球上消失。我仿佛看見,一出血淋淋的殺戲正在上演。
四、瘋狂的計劃
宦官們的美好時代結束了。這是中常侍曹節和王甫的共識,也是所有宦官們的一致觀點。過去,他們吃香喝辣,走到哪裏都要別人捧著,無論何時,都有人敲開你的大門行賄,並笑嘻嘻地賠上笑臉,說“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現在反過來了,他們要四處出動,捧外戚,捧太後,恨不得都化成星星,把竇太後當成月亮拱到天上去了。竇太後很受用。她的四周都被宦官們的甜言蜜語包圍了,耳朵就像被灌滿了蜂蜜,一捏都能流出甜汁來。
但是,有人把這一切看在了眼裏,心都糾結成了一把刀。
他們分別就是外戚竇武,以及太傅陳蕃。陳蕃告訴竇武,先帝劉誌在世時,曹節和王甫這倆家夥竊奪國家大權,造成天下不寧,今天不除他們,將來即為大患。
竇武聽了點點頭,深表同意。
看著竇武合拍地點頭,陳蕃猶如神靈附體,推翻了案幾跳了起來,與竇武擊掌為盟。
然而要端掉宦官,還須有人配合,他們就是尚書令等人。如果他們能夠積極響應,事情就會順多了。於是竇武就去尚書令尹勳那裏活動,很快,那邊就回話了,說這等好事不能少了他,隨時都可以吩咐。
萬事俱備,就差一個動刀的借口了。說借口,機會就來了。
五月一日,天上出現日食。
陳蕃告訴竇武:“想當年,西漢也出了一個超級宦官石顯,就這麼一個家夥,把江湖高手蕭望之折騰得頭破血流。現在放眼後宮,竟有數十個石顯一樣的宦官。我已經八十歲了,願在有生之年幫將軍除掉他們,現在日食降臨,正是下手的好機會。”
竇武讚同,他一聽完,二話不說,就去見了女兒竇太後。
竇武進宮後,陰森森地告訴竇太後道:“西漢時代,宦官都隻是跑腿的,現在的東漢,宦官卻參政議政,成了漢朝的一塊毒瘤。如果你想國家太平,現在就請聽我的,把宦官及宦官子弟一鍋端了。”
這是東漢立國以來,最可怕的陰謀之一。實在太瘋狂了。
竇太後聽得心驚膽跳,她的耳朵裏還留有宦官們的甜言蜜語,以前她的世界是多麼的和諧安寧,這當老爹的卻唯恐天下不亂,大破殺戒,這是為何?難道男人之間,除了用殺解決問題,就不能以別的方式嗎?
事實上,竇太後不是怕動刀,隻是老爹這把刀動得太狠了。就仿佛是腿上長了一塊毒瘤,要連同大腿也一塊切掉。
好一會兒,竇太後還無法平靜下來。她對竇武說道:“自漢朝開國三百多年來,世世代代都有宦官。如果他們犯法了,可以拖出去砍了。可是你現在卻說一鍋端了,這話怎麼能說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