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考成法:集權的第一步(1 / 3)

吊詭的刺客

1573年正月,柔和的春節氣氛飄浮在紫禁城上空。朱翊鈞在乾清宮琅琅讀書,馮保站立一旁,受張居正的托付看護著朱翊鈞的功課。鉛灰色的雲層壓下來,朱翊鈞感到困倦,抬頭看向遠方,要舒緩下眼睛的壓力。刹那間,他看到一人在門外東張西望。

此人穿著平民服裝,腰中鼓鼓,鬼鬼祟祟,朱翊鈞扭頭問馮保:“那人是誰?”

馮保也看到那人,三步並作兩步跑出去,指著那人喝問:“什麼人?”朱翊鈞快步跟了出來。

那人聽到馮保的叫喊,向這邊一望,看到了朱翊鈞。他手已摸向腰部,弓腰直奔朱翊鈞躥來。

馮保大驚失色,急忙吼道:“來人,給我拿下!”從四麵八方躥出了多名侍衛,撲向那人。那人寡不敵眾,終於被製服,按在地上。

朱翊鈞在馮保和多名侍衛的護衛下,挪到那人眼前。朱翊鈞裝作大人的模樣,使出威風喝問:“你是什麼人?”

那人整個身體猛地向上一掙,險些從幾十雙手裏掙脫出來。馮保慌忙把朱翊鈞護在身後,向後疾退,說道:“皇上快回屋,我來審他。”

一幹侍衛把那人連拖帶拉地帶走。中午,朱翊鈞在房間裏焦慮地踱步,馮保急慌慌地來了,向朱翊鈞報告說:“此人自稱王大臣,是薊州的逃兵。”

朱翊鈞臉色發紅,顯然對結果不滿意,問道:“完了?”

馮保想了想,小心地回道:“完了。”

朱翊鈞很生氣:“皇宮守衛如此嚴密,他一個逃兵是怎麼進來的?”

馮保“啊”了一聲,撲通跪到地上,連說死罪。

朱翊鈞憤怒地要他起來:“我不是說守衛問題,我是說,皇宮守衛如此嚴密,他一個士兵不可能靠自己進來,這其中必有隱情,你要給我查清楚!”

馮保連答了幾個“是”,轉身就跑。

朱翊鈞喊他:“回來,立即去請張先生。”

張居正神色自若,腳步飛快地來了。在來的路上,他已得知了大致情況,一見到朱翊鈞,他急忙跪下請罪。朱翊鈞拉他起來,把疑問說給張先生聽。

張居正正在思考,馮保謹慎地插嘴道:“不如讓東廠來審。”

這話說得很有藝術,馮保提督東廠,要東廠來審就是讓他馮保來審。張居正發現馮保正用求助的眼神看著自己,沉默了一會兒才對朱翊鈞說:“這事發生在大內,要馮公公審,自然恰當。那就先讓馮公公審吧。”

朱翊鈞點頭同意。馮保感激地看了張居正一眼。張居正當時還不懂這一眼的內涵。兩天後,他才懂,但有點晚了。

對嫌疑犯而言,東廠和地獄區別不大,隻要你進了東廠,連你前輩子犯的事都能記起來。酷刑之下,無人能一言不發。馮保很快就得到那名刺客的招供,刺客名叫王大臣,是戚繼光軍中的一名小班長,此次進京是奉了戚繼光之命刺殺皇上朱翊鈞的。

這一信息很快被徐爵輸送給遊七,遊七馬上報告給張居正。張居正大驚失色。這份供詞非同小可,他知道戚繼光不可能幹這種事,可身為邊將,大權在手,就怕有人說你幹了這事。他連忙派遊七去找徐爵,讓徐爵通知馮保,他要見馮保!

1573年明帝國外廷巨頭和內廷巨頭在幽暗的光線下,對座而談。張居正在馮保來之前已經籌劃了所有問題,所以馮保才落座,他就開始了發問:“王大臣是屈打成招吧?”

馮保笑道:“張閣老這話不對,東廠以前是這樣,可現在,您是首輔,就不敢那樣了。”

張居正也一笑:“他都招了什麼?”

馮保端起茶碗,又放下:“我讓徐爵通知了遊七啊。”

張居正正色道:“我還是想聽馮公公親自說。”

馮保又端起茶碗,別有用心地一笑,喝了口茶。這個時候他還賣關子,張居正很不滿意,但他沒有催促馮保,因為他知道馮保肯定會說。

“此人的名字很怪異,”馮保慢悠悠地說道,“他說自己叫王大臣,本是您好友戚繼光的部下,這次是奉戚繼光之命來京師謀殺皇上的。”

張居正冷笑:“馮公公相信嗎?”

馮保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誰信誰是傻子,他這是誣陷戚帥呢。”

張居正再冷笑:“可見你們東廠還是屈打成招啊。”

馮保幹笑:“張先生,這件事還真麻煩。你說如果不是受人指使,他一個當兵的,怎麼就敢來刺殺皇上。如果不是受大家夥指使和幫助,他怎麼就能奇跡般地出現在大內?縱然不是戚繼光指使,肯定也有大家夥為他提供幫助。”

這也是張居正疑惑不解的地方。這個自稱王大臣的人怎麼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大內?大內是什麼地方,連錦衣衛的指揮使出入都要被審查,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卻輕而易舉地來到皇帝眼前!其中必有玄機。

他冥思苦想時,馮保問道:“張先生對這件事怎麼看?”

“怎麼看?”張居正思考了一會兒,“這要看從什麼角度看。”

馮保一震:“哦?”

張居正向馮保吐露心跡:“馮公公,你我都知,此人必不是戚繼光派來的。他誣陷戚繼光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目的可能和你我有關。”

馮保失聲:“什麼意思?”

“自先皇去世,主少國疑,你我二人分掌內外廷,難免引起別人嫉妒憎恨。我常提醒公公做事要謹慎,萬不可在此時被人捉了把柄,就是此意。此人恐怕是那群反對我們的人所指使的。”

馮保跳了起來,咬牙切齒道:“高拱!”

張居正連忙說道:“馮公公不要這樣想,高公恐怕沒有這個心思。”

馮保在原地打轉:“請教張先生,此事該如何處理?”

張居正沉思一會兒,緩緩說道:“如果輕易放過,顯得我們太軟弱……”

馮保把右拳砸到左掌上,惡狠狠地說:“那我就挖出背後的陰險小人來!”

馮保告辭後,張居正右眼皮直跳,他總感覺有什麼大事要發生。月光初上時,遊七像被狼追一樣衝進他的書房,氣喘籲籲地說道:“大事不好,王吉又招供了。”

張居正沒有反應過來,訓斥遊七:“什麼王吉?”

遊七定了定神,說道:“就是那個王大臣,翻供了。他說自己叫王吉,是受高拱主使來京城刺殺皇上的。”

張居正從椅上一跳而起,驚慌失措:“什麼?馮保胡鬧!”

遊七還有更不好的消息:“馮公公已把審訊報告交給了皇上。”

張居正又一屁股坐回椅子裏,臉色很難看。

他固然恨高拱,恨高拱當初在內閣的囂張跋扈,可高拱既已離開,仇恨就煙消雲散,他從未想過要把高拱趕盡殺絕。想不到,馮保卻還銘記高拱,更想不到,馮保會借此向高拱複仇。

張居正馬上感覺情勢嚴重了,如果此事做成,官員們會毫不客氣地想,這是他張居正在報複高拱。到那時,真的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

一想到這裏,他就頭皮發麻,命令遊七:“備轎,去皇宮!”

無法息事寧人

朱翊鈞正準備派人去請張居正,張居正已匆匆而來。跪拜完畢,他發現朱翊鈞的臉很難看,李太後坐在那裏冷若冰霜。馮保站在一旁,滿臉的紅光。他暗暗歎息,知道事情挽回的餘地已所剩無幾,然而他還是想試一試。

李太後先發話,如同一座石雕發出人聲:“張先生,當初高拱去職,是皇恩浩蕩,要他使用驛站。這也是我和皇上看在您的麵上。先皇待高拱可是恩重如山,想不到他狼心狗肺,做出這等事來。張先生,你說他的良知都讓狗吃了嗎?”

張居正正思考如何回李太後的話,朱翊鈞已急不可耐地發話:“他高拱就沒把咱們放在眼裏。到了今天還賊心不死,應該滿門抄斬!”

張居正吃了一驚,同時去看馮保。馮保努力躲著他的目光,躲來避去,還是被張居正捉住了。張居正看準了馮保,卻對朱翊鈞說話:“皇上可得到確鑿證據是高拱指使嗎?”

這種態度很不敬,但朱翊鈞沒有感覺到,他全部心思都在對高拱的憤怒上。聽到張居正這樣問,他轉向馮保:“你說!”

馮保終於有機會躲開張居正犀利的目光,報告案情:“王吉已招供,是高拱主使,高拱靠他的力量在京城中布置,一直布置到了皇宮。”

張居正冷冷地看著馮保。馮保哆嗦起來:“王吉臨行前,高拱送給一件蟒褂、一柄三尺寶劍,現都在東廠。”

李太後哼道:“倒是不惜成本!”

這句話如同強心劑,鼓舞了馮保:“是啊,那柄寶劍據鑒定,是玄鐵所製,柄上還鑲著一顆貓眼玉珠。那件蟒褂,在黑市能賣到幾百兩銀子呢。”

朱翊鈞暴躁地喊起來:“大伴,說正經的!”

馮保“是”了一聲,繼續說道:“據王吉交代,高拱自回老家後就招收豪傑,隻是找不到合適人選,不然,早就派人來刺殺皇上了。”

朱翊鈞雙手顫抖,嘴唇發紫,像是要背過氣去,正要說什麼。張居正再也受不了馮保的胡說八道了,向朱翊鈞鞠躬道:“皇上,這件事有疑點,請皇上三思。”

朱翊鈞氣呼呼的:“什麼疑點?”

張居正道:“千裏迢迢入京,穿著蟒褂,帶著寶劍,豈不是很惹眼?世上哪有這樣的傻瓜?”說完這段話,他看向馮保,“馮公公第一次審訊此人時,他自稱叫王大臣,說是戚繼光派來的。才半天時間,又說自己叫王吉,是高拱派來的。顯然,此人是狡詐陰險之徒,栽贓陷害戚繼光和高拱。”

朱翊鈞狐疑地看著馮保,馮保急忙說:“是有這麼回事,當時我不信是戚繼光派來的,所以一用刑,他就說了真話。”

張居正平靜地回應馮保,也是對朱翊鈞和李太後說話:“真話假話,現在還未知。他第一次說假話,第二次就敢保證是真話?”

朱翊鈞和李太後聽出來了,張居正是在為高拱辯護,不禁皺起眉頭。張居正何等聰明,馬上發現了二人的情緒變化,提出已思考多時的方法:“其實有個辦法,可查出真相,把他交給錦衣衛和都察院。”

朱翊鈞冷起臉:“張先生,馮公公已審完,何必再麻煩呢?我看明天就派人去高拱家,把他全家捉來!”

“皇上!”李太後提高了音量,“就聽張先生的。”

朱翊鈞垂下頭,母親的話就是他的聖旨,是天的意誌,他不敢違抗。在他的字典裏,連“違抗”一詞都沒有。

張居正謝了聖恩,出來回到轎子裏,對遊七說:“回去,走快點!”

一回到家,張居正直奔書房,鋪開紙,把在轎中醞釀的話如水銀瀉地般寫了下來,讓遊七送給了馮保。馮保不必展開信,就知道張居正肯定沒有好話。果然,張居正在信中義憤填膺地說:“有多大的仇恨,竟然使你做出如此事!如果今天我不攔著,後果有多嚴重你可知道!高拱一人死掉不要緊,天下人豈是瞎子和聾子,他們必會對你我群起而攻!你倒無所謂,躲在深宮,我呢!我不在乎流言蜚語,我在乎的是政治事業夭折。皇上年幼,萬一有巨變,你擔當得起嗎!”

馮保看完信已是滿頭大汗,他對心腹徐爵說:“這事是我欠考慮,把張先生給裝進來了。”

徐爵說:“沒那麼嚴重吧。”

馮保無力地搖頭道:“你不知道政治的厲害,張先生麻煩了。”

張居正在第二天就遇到了麻煩,王吉事件像風一般被傳開,京官們嘩然。有人立即跳出來說:“這明顯是馮保和張居正勾結製造的案子,要把高公置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