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考成法:集權的第一步(2 / 3)

有人就傷心欲絕地添油加醋:“張居正已擠走了高拱,為何還要趕盡殺絕,連禽獸都不如!”

有人剛表示懷疑,便立即遭到駁斥:“你就是白癡,按曆史故事推,也能推出此事是張居正所為。嚴嵩擠走夏言後便殺了他,徐階擠走嚴嵩後就殺了嚴世蕃,高拱要把徐階一家置之死地。現在高拱能逃出這個定律?!”

在議論紛紛後,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楊博。楊博知道,這是眾人的托付。如今朝中,隻有他威望最高,也隻有他和張居正能說上話,可保高拱不死。楊博決心勇擔重任。

葛守禮站起來說:“我陪你去。”

楊博激動地點了點頭,兩台轎子抬到了張居正家那條胡同。按當時不成文的禮節,兩人就在胡同口下了轎子,騎上馬,敲開了張居正家的大門。

張居正的憤怒

楊博和葛守禮一進張府大門,馬上有人把他們引到張居正的書房。張居正正襟危坐在書房中,仿佛一直在等待二人。楊博意識到,張居正已有準備,所以很快就進了正題。

楊博說:“東廠是最無良知的,他們是想牽連無辜之人。我願以身家性命保證,高公是無辜的。”

葛守禮接話道:“我也願以全家百口性命擔保高拱是無辜的。”

張居正的確有準備,可他想不到平生所欽佩的人,竟然誤解自己,竟然會把這件事扣到自己頭上。他沉默了一會兒,猛地爆發道:“你二人以為王吉事件是我主使的?”

葛守禮一見張居正臉色大變,馬上不出聲。楊博鼓著勇氣道:“不是,但隻有您,此時才有回天之力,拯救高公。”

張居正緩了口氣:“別人非議我,我無所謂。你二人如果也有這樣的心思,我很傷心。這件事發生後不久,我就知道了。我特意囑咐馮保,別四處牽扯。想不到馮保……”說到這裏,張居正停了下來,在二人麵前提“馮保”,總感覺不對勁。

楊博理解了張居正的顧慮,接過話頭說:“馮保做錯事,還希望張閣老能矯正。不瞞您說,官員們在外麵議論紛紛。”

張居正的氣又起來了,先怨恨馮保做事不用腦子,再厭惡那群窮嚼蛆的官員。他總說自己不懼人言,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流言殺人這些格言總讓人心裏不舒服。

“我已布置了,”他在椅子上向後一仰,百無聊賴,“水落自然石出,請兩位回去等待。記住兩件事:第一,高公是我此生中最敬重的人之一;第二,告訴那些嚼舌頭的官員,多做實事少胡說!”

兩人知趣地站起來,匆匆離開。

張居正剛走出書房,遊七急慌慌地來了,說:“吳百朋要見您。”

這個時候,他來幹什麼?張居正滿臉狐疑。

遊七心有靈犀:“還不是王吉的事。”

張居正想了想說:“讓他進來吧。”

他又重坐回書房。吳百朋進來了,神色自若,不等張居正讓座,就一屁股坐進了椅子。自從巡邊事件後,吳百朋和張居正的關係日益淡化。據可靠消息,吳百朋在背後沒少指責張居正,張居正對這位同年的脾性了解,所以也沒放在心上。

二人談了會兒閑話,正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張居正很不耐煩地說:“你善用兵,還是談兵事吧。”

吳百朋冷淡地回道:“我來你這裏可不是談兵事的,現在有件事比兵事更重要。”

張居正知道,吳百朋的來意要脫手了,他靜靜地等著。

吳百朋的嘴如脫韁的野馬:“有些官員並無大罪,而有人卻無中生有、小題大做,千方百計羅織罪名,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對這類案件,你作為首輔,難道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張居正冷笑:“這是你臆想出來的,還是確有此事?”

吳百朋也用一聲冷笑,針鋒相對:“有沒有此事,首輔大人您不知嗎?”

張居正收了冷笑:“這件事都是東廠搞的。”

吳百朋發出幹燥的“哈哈”兩聲笑:“太監能幹什麼好事?”

張居正冷哼一聲:“送客!”

吳百朋想不到張居正用這招,把一籮筐話全都爛在肚子裏,憤憤不平地離開了張府。

張居正看著他的背影,先是冷笑,然後凝重起來。王吉案的確已布置好,可就怕中間出差錯。本來,他隻想讓都察院和錦衣衛聯審,可擔心馮保,於是,他再上疏朱翊鈞請求都察院、錦衣衛和東廠三堂會審。

朱翊鈞同意。馮保發現自己受到張居正的重視,表示很欣慰。心情大好之下,馮保特意給王吉送去一杯酒。王吉認為是毒酒,堅不肯喝。馮保對別人的不識抬舉很憤怒,強行把那杯酒給王吉灌了進去。

王吉用手摳嗓子,吐出一點。他連忙躺到地上等死,可過了許久,他沒有死。但馮保告訴他:“你現在沒死,不代表你明天後天不死,因為你要經曆三堂會審,你要說實話。”王吉狐疑地看著馮保,馮保露出詭異的一笑。

十天後,三堂會審。主審官是錦衣衛左都督朱希孝。此人大有來頭,先祖乃是成國公朱能,老哥是成國公朱希忠。張居正要他做主審,顯然是看重了他在朝中的威望,隻要是他審核的結果,官員們就不會再有話說。代表都察院的是葛守禮,他和馮保坐在朱希孝兩邊,幾乎沒問王吉什麼話。馮保更是一言不發,甘心做個陪襯。

朱希孝當然想知道王吉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惜他得不到答案。這並非是王吉不想說,而是他已說不出來。就在今天早上,王吉突然發現自己啞了。他在堂下比畫來比畫去,誰都看不懂他到底要比畫什麼。朱希孝突然想到“啞巴吃黃連”這句話,看王吉的焦慮表情,他認定這嫌疑人有一肚子話要說。當他也跟著焦慮時,馮保歎息道:“真是清官遇上啞巴,這怎麼審?”

葛守禮緊跟馮保的話後說道:“我看就算了吧,且不說他是誰派來的,單就私入大內,也是死罪。”

如果張居正在,他會聽出馮保和葛守禮話外之音。馮保一半高興一半憂愁:高興的是,王吉對在東廠的事什麼都說不了;憂愁的是,王吉也不能說高拱指使了。

馮保的憂愁卻是葛守禮興奮的:高拱可無憂了。

朱希孝很快結了案,案詞是和葛守禮與馮保達成一致的:王吉是社會無賴,僥幸進了大內被捉,胡說八道誣陷高拱指使,想脫罪,交刑部擬罪。

朱翊鈞很不滿意這結果,他對張居正說:“哪裏有這樣簡單的事?王吉進入大內是偶然事件?背後沒有指使人?這不可能啊。”

李太後默不作聲,張居正也就不說話,並拿眼去看馮保。馮保得了指示,說道:“皇上,這件事真就這麼簡單。三堂會審結果也得到了官員們的認可。”

朱翊鈞在椅子上來回蹭著。李太後輕輕咳嗽一聲,他老實了。李太後輕啟朱唇:“張先生,你怎麼看?”

張居正略一思索,回道:“三堂會審是權威,沒有問題。王吉案可以結案。”

朱翊鈞很不忿,但不敢發作。李太後微微點了點頭,說:“那就照三堂會審的結果判吧。”

王吉被判斬首,即刻行刑。正史說,王吉是冤枉的,流的血非常無辜。這種論調實在讓人奇怪,他私闖大內,就是死罪,被斬首何來冤枉?

當然這是個疑案,王吉是怎麼進的大內,為什麼要進大內,恐怕隻有掉了腦袋的王吉本人知道。朱希孝用十天時間調查來龍去脈,也沒查出任何結果。他能迅速做出判決,大概也是受了張居正“不要牽連任何人”的暗示吧。

王吉案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結束了。官員們私下議論紛紛,論調無數。都察院葛守禮對張居正說:“這案子總不讓人踏實。”

張居正冷冷回道:“你自己心中踏實就好,管別人做什麼?”

張居正心很踏實,因為他不會關注這種小事。幾乎所有的事在他看來都是小事,隻有一件事是大事,那就是富國強兵。富國強兵有很多前提,提高行政效率迫在眉睫,順利推行他的執政思想也是眼前當務之急。他把兩方麵同時解決,這就是考成法。

考成法:把權力集中到內閣

富國強兵的理想一直縈繞在張居正腦海,王吉案一塵埃落定,張居正馬上執行富國的第一步:整頓吏治。一提中國王朝的吏治,“腐敗透頂”是人人脫口而出的形容詞。其實,“腐敗”是中國政治的常態。之所以腐敗,是天長日久、因循守舊的結果。

對於如何整頓吏治,張居正已有了想法。不過1573年,張居正還未專製到極致,所以他找來楊博與呂調陽商量,一開口就奔主題:“現在的各個衙門都是一副場景,幾個腦滿腸肥的人指揮著一群麵黃肌瘦的人,玩命辦公。文件堆滿辦公桌,新紙從東門進來,出去時就滿滿的文字。實際上,他們整天都辦不成一件事。”

雖是直奔主題,可楊博和呂調陽還是聽不懂。

張居正循序漸進地說:“前幾天翻看我帝國法典,發現太祖時期就有規定,凡是六科每日收到的各衙門奏章,奉了聖旨者,分門別類,送司禮監。還有,各衙門奏章都要附寫文本,五日後,送到相應的科注銷。還有,地方衙門,每年將完銷過的兩京六科文件,填寫底本,送各科收存,以備查考……”

楊博聽得頭昏腦漲,打住張居正:“您到底想說什麼?”

張居正笑了:“我是想說,為何明文規定的事,在現實中卻銷聲匿跡?”

這也叫問題?呂調陽不禁覺得可笑:“很正常,法紀條文浩如煙海,時間一長,形同空文,這也是規律吧。”

張居正板起臉來:“這絕不正常!有法不依,不如無法,有令不行,不如無令!我想治理這股歪風邪氣,你二位有何建議?”

楊博考慮了一下,慢吞吞地開口道:“我突然想到高公。”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王吉案剛結束,“高拱”這兩個字對張居正而言是敏感詞。楊博並不是沒腦子的人,怎麼這時候提高拱?

張居正看著楊博,楊博還是慢悠悠地說道:“高公當年下大力氣整頓吏治,結果得罪了好多人。第一次離開內閣,就是因為這個。”

張居正釋然,楊博說得沒錯。在當時的明帝國整頓吏治,很冒險。要整頓吏治,必須要在原有基礎上重建製度和機構。一旦重建,就會被切身利益者攻擊違背祖製,這是大罪。

呂調陽就有這種擔憂,他試探性地問張居正:“不知您準備建立什麼製度和機構呢?”

張居正堅毅地搖頭道:“不必建立什麼新製度和機構,天下之事,不難於立法,而難於法之必行!如果一項政策不考其終,做事不加屢省,當政者沒有綜核之名,做事者常懷有苟且之念,就算是堯舜複活、晏子為相,也難以有所作為。”

楊博點頭歎息道:“張閣老說得對。現在朝廷,每遇衙門言官議建一事,朝廷曰‘可’,置郵而傳之四方,言官的責任就算完了,他們根本不必關心建議是否實行。六部議除一弊,朝廷曰‘可’,置郵而傳之四方,六部的責任就算完成,根本不必關心弊病是否真的被清除。如此一來,所有的奏章題本都成一具空文,這就是程序腐敗啊。”

呂調陽見說得很熱鬧,不禁激動起來:“是啊,我以為應訂立嚴格章程,凡是朝廷政令、奏章題本,都應嚴格考察其執行結果,凡不能按時完成者,從嚴懲處。”

張居正笑了:“呂大人,你這又是訂立新製了,就不怕那些人找麻煩嗎?”

呂調陽啞然,尷尬地笑。張居正說:“根本不必訂立新章程,我擔任首輔第一天就和皇上說過,遵循祖製。《大明會典》裏對這塊早就有了規定,何必畫蛇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