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博做吏部尚書多年,對《大明會典》倒背如流,此時不由得唉聲歎氣:“咱們又回到原點了,固然有規定,可如何監督執行啊?”
張居正說:“很簡單。各衙門製三本賬簿,一本記載一切收文、發文的章程計劃,這是原本。在這許多的項目計劃中,把例行公事無須考查的,全部剔除,再把剩下的製成同樣兩本賬簿:一本送各科備注,完成一件,注銷一件,如有過期未完成的,就由該科提出彈劾;另外一本送內閣查考。”
楊博聽了,不禁大驚失色:“張閣老,您這是要把行政權和監督權都集中到內閣啊!”
呂調陽也聽出來了:“張閣老,這可是破天荒的,皇上能同意嗎?”
兩人異樣的神情並非一驚一乍。自朱元璋廢除宰相,設立內閣後,內閣就是皇上的秘書處。閣臣沒有行政權和監督權,隻有建議權。張居正這一招環環相扣,六科控製六部本是法律規定,然後用內閣控製六科,這無異於內閣控製了六部。
這並非是最困難的,最困難的在內廷,也就是馮保把持的司禮監。人人都知道,任何文件,不經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印,就不具法律效力。所以從某一角度而言,是司禮監在控製著六部和六科。張居正的“考成法”表麵看是為了提高行政效率,實際上是從司禮監手裏奪權,然後把權力集中到內閣。
楊博和呂調陽很擔心張居正說服不了馮保交出這一天大的特權。但他們不知道,或者是假裝不知道張居正和馮保的關係。
二人的擔心並非多餘,人人都喜歡權力,這是本性。馮保雖然被去了根,但對權力的熱愛和正常人沒有不同。要馮保同意內閣控製六部而撇開司禮監,這簡直比登天還難。
張居正胸有成竹,他找馮保談,談的問題很簡單。他說:“帝國殘破不堪,非經大陣仗不能挽救。你馮公公也是胸懷大誌之人,有良知之人,不能眼睜睜看著帝國這樣消沉下去。我要拯救這個帝國,非得到您幫助不可。”
馮保受到如此重視,不禁飄飄然。
張居正看他入套,接著說道:“隻是想請馮公公以後在我送上的奏疏上不必為難,用好你的筆和你的印。”
馮保大概聽明白了,本來司禮監就是個橡皮圖章,但橡皮圖章卻是有個人意誌的,張居正現在是想讓這個橡皮圖章僅有的一點個人意誌都要消失。
馮保一肚皮不高興。“這不符祖製吧。”他慢吞吞地說。
“我說的正是祖製,”張居正從袖中掏出一疊紙,放到桌子上,敲了敲,“裏麵都有明文規定。”
馮保當然知道,朱元璋時代,他們做太監的就是木偶,皇上要他們寫“一”字,他們絕不敢寫“二”字。
他思慮很久,再次斷定張居正和其他首輔不一樣,不是很難對付,是無從對付。他使出最後一招:“太後和皇上那裏……”
“這需要馮公公幫忙。”張居正把他拉到一條船上。
“這……”
馮公公要跑,張居正哪裏給他機會,急轉直下道:“您不是說過嗎,先皇離世前,也讓您擔當一定的責任,您現在是想推脫?”
馮保啞然,最後露出會心的笑來:“張先生,真是厲害,我服了。”
幾天後,張居正拿到了朱翊鈞同意實行考成法的聖旨,半死不活的明帝國隱隱醒來。
考成法的實質其實就是,地方官不作為,六部就問責;六部不負責,就由六科糾正;六科有問題,內閣就會向六科問責。考成法無非就是讓官員們趕緊辦事,提高行政效率。
張居正的思路如下:我給你的命令就是你的真理,你不必在命令上冥思苦想它的對錯,所以你得到我的命令後必須立即去執行。
在考成法的實行下,整個明帝國的吏治滿血複活。張居正大權獨攬,成為明帝國有史以來最有權勢的內閣首輔。
考成法在整個帝國推行後,首先在蘇州府發生奇效。蘇州府是帝國財賦重地,但多年來官員和當地地主勾結,財賦始終收不上來。考成法實施後,蘇州府官員再也不敢推諉,聚精會神辦理政事,很快,就將蘇州府多年來所欠賦稅收了上來。
這就是行政效率的提高,但事物都具有兩麵性,考成法也會被人鑽空子。
周倍陽事件
考成法實施的幾個月後,1573年十一月,替代吏部尚書楊博的張瀚向張居正遞交文件說:“為了鼓勵官員,建議讓六部、六科選拔推薦廉能官員。”張居正欣然同意,他也想看看考成法實施後,催生了多少廉能官員。
張瀚雖初登吏部尚書的寶座,但因為是張居正推薦上來的,所以傾盡全力張羅此事。在他督促和操持下,各地長官紛紛上報優秀人才的名單、簡曆和政績。隻一個月的時間,工作就大功告成。
張瀚不無諂媚地對張居正說:“若是從前,非拖延兩三個月不可。自您的考成法出台,看這效率,簡直快如閃電啊。”
張居正也很欣慰,看了看名單,全國各地共上報申請獎諭官員三十五人。他大致瀏覽了下名單,就分送給六部科審查考核,這不審不要緊,一審問題就出來了。
吏科言官上疏說,推薦名單中有一人不符合規定,不但不能給予獎勵,而且應該懲處。張居正看了混在珠裏的這個魚目,名叫周倍陽,時任廣西巡按禦史,他是張居正最貨真價實的老鄉——湖北江陵荊州人。
周倍陽是1562年的進士,1571年被調到廣西擔任巡按禦史。當時廣西境內府江瑤人叛亂,占據了從桂林直到蒼梧的桂江流域,進攻永安州荔浦縣城,州長和武裝部部長都被瑤人活捉,導致桂江交通中斷,各縣城市,光天化日之下都緊閉城門,形勢異常嚴峻。
張居正當時正主持帝國軍事,得知此事後馬上給新上任的廣西巡撫郭應聘去信說:“這股盜賊為患日久,之前的地方官為了隱瞞,姑息養奸,所以才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我的意見是,對付盜賊如對付身上的爛瘡,必迅疾除之,絕不姑息。你可集結廣西境內所有武裝力量,務必一戰而成,消此禍患。”
郭應聘雖是文人,卻很能打,尤其是對付內部叛亂,曾在鎮壓福建上杭古田叛亂時立下赫赫戰功。他和張居正私交也不錯,所以一接到張居正的信,馬上集結六萬軍隊,向府江瑤根據地推進。
人馬未動,糧草先行。郭應聘知道這麼多人,補給是大問題,於是向坐鎮貴陽的周倍陽請求糧草。周倍陽自來廣西後,就悶悶不樂。這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如果不能立下震天動地的大功,肯定離不開這裏,可現在有機會立功,卻被郭應聘搶了。於是他扣押糧草,搞小動作,使郭應聘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府江瑤的叛亂非但沒被平息,反而漸呈燎原之勢。
幸好,張居正調集資源全力支持郭應聘,瑤人的叛亂才漸漸被平息。但周倍陽忌賢妒能、貽誤戰機的臭名已傳開,隻因為後來朱載垕去世,朝廷空氣極度緊張,沒有人關注他罷了。
張居正執政後,空氣緩和,言官們又發現周倍陽是張居正的老鄉,所以不太敢發聲。最應該彈劾周倍陽的是郭應聘,可郭應聘也看在張居正的麵子上息事寧人。於是,周倍陽在廣西繼續當他的巡按禦史。
張居正發現問題時,大惑不解。很多人都知道周倍陽是副什麼德行,怎麼會有人舉薦他呢?他對張瀚說:“考成法的實施正是關鍵時刻,嚴刑峻法的精神連同層層負責的機製已深入人心,言官們在這個時候彈劾周倍陽,我們必須要查清楚。否則,會冷了其他官員的心。”
張瀚晝夜加班,像老鼠一樣追查,終於追查出了事情的真相。原來,推薦周倍陽的是吏部右侍郎崔永年。崔永年和周倍陽好得能穿一條褲子,他們從小長大,既是同鄉,又是同年,這種關係使他們唇齒相依。周倍陽去廣西做巡按禦史時,崔永年哭得昏天黑地,如同死了爹媽。他對周倍陽說:“隻要有一線機會,我就把你搞回京城。”遺憾的是,兩年來,他一直沒找到機會。現在終於有了機會,他都沒和周倍陽打招呼,就推薦了他。推薦周倍陽前,他也想過周倍陽的劣跡,但兄弟的情感糊住了他的心,他大無畏地把好兄弟的名字寫進了推薦書裏。
張居正得到調查結果,拍案而起,發誓必須嚴肅處理這件事。他馬上找來張瀚、葛守禮和呂調陽商議。
張瀚先發言:“崔永年假公濟私,玩忽聖命,理當貶黜。不過……”他停下來看張居正,見張居正毫無示意,他繼續說道,“崔永年和周倍陽進士考試的主考官是楊博大人,楊博剛去世,門生就遭罷黜,外麵的人恐怕會對張閣老您說三道四。”
張居正何等聰明,已聽出張瀚的真實用意。張瀚最想說的其實是這兩人都是張居正的同鄉,張居正雖口口聲聲不拉幫結派,可朝中權勢人物,誰不拉幫結派?一個好漢三個幫,不拉幫結派,尤其是不和同鄉打成一片,你的位置就很懸。他這是為張居正考慮,張居正沒有說話。
葛守禮魯莽地插話了:“張大人糊塗啊!張閣老一再強調秉公執法,不分親疏遠近。尤其現在,考成法已頒行,就應當違法必究,管他是誰的門生,誰的同鄉,考成法麵前,人人平等。你提到楊大人,楊大人最恨的就是結黨營私,徇私枉法。如果楊大人在天有靈,肯定會嚴厲懲處這兩個渾球兒,免得玷汙他的清名!”
張瀚臉上很掛不住。張居正笑了笑,去問呂調陽。呂調陽從若有所思的狀態中跳出來,說道:“我在想啊,這崔永年和周倍陽都是張閣老您的老鄉,此事很有難度。不處理或處理輕了,朝廷上下肯定風言四起;處理重了,又有人會說你張閣老忘本,對同鄉下手。難得很!”
張居正點頭,稱讚呂調陽:“你說得很好,我也是有這層顧慮。”然後看了看三人,莊重地說道,“我以淺薄之才,身當國家重任,不敢有絲毫懈怠僥幸之心。考成法才出,就出了這樣一件事,非嚴懲不能爭取官員之心。諸位大人都見過馬車,馬車不前,因馬不用力。不驅趕馬而驅趕車,沒有意義。同樣,法不能行,人不出力也,不議人而議法,這和趕車而不驅馬有何區別?”
張瀚直愣愣地聽著,想不明白張居正說這段話的意思。
張居正看了他一眼,說:“我以為,要嚴格實行考成法,必要從懲處以身試法者開始。古往今來,天下之法律,先嚴格後廢弛。人立誌後,開始奮發,但無持之以恒的勁,所以漸漸懈怠,終於虎頭蛇尾。隻有不計一身得失,擯棄褒貶毀譽之詞,持之以恒,才能嚴刑峻法,賞罰分明,有始有終。”
葛守禮頻頻點頭,呂調陽也附和著,張瀚滿臉通紅。張居正即刻說出自己的判決結果:“周倍陽降三級,調往他處;崔永年削職為民;至於郭應聘,身為廣西地方長官,卻對周倍陽置之不理,我親自去信責備他。諸位以為如何?”
三人異口同聲:“張閣老處理得當,我等深深佩服。”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崔永年懊悔不已地離開京城回他的老家,當然也是張居正的老家。臨行前,崔永年決心賭一把,去見張居正,希望用同鄉之情感動張居正。遺憾的是,張居正連見都不見他。這位吏部右侍郎用功名換了“夠兄弟”三個字,張居正舉重若輕地用一個禮部侍郎重點強調了考成法的威嚴。雙方算是各取所需,拋掉崔永年的功名,可謂皆大歡喜。
實際上,對崔永年和周倍陽的處罰的確很重,張居正並未依據當時的法律,而是實行了“嚴打”。之所以有這種強硬措施,不僅是因為考成法,還因為周倍陽所在之地百姓造反,的確形勢嚴峻。張居正下重手,隻是希望包括廣西在內的南方地區的百姓造反能盡快平定,對於周倍陽的搗亂行為肯定不會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