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盜者必獲,獲者必誅(1 / 3)

殷正茂可用

和曆代偉大人物不同,張居正很少提到他的偶像。如果非說他一定有崇拜的人,那大概就是東周時期的孫武了。當然,他並非是崇拜孫武的兵法,而是崇拜孫武“用兵法治理國政”的理論。說白了,也就是對敵人勢力“鐵血鎮壓”,絕不留情。

如果說他在對待政敵上還會留情,那麼在對待國內百姓造反上,就純以鐵血手腕“盜者必獲,獲者必誅”了。把他這一理論貫徹到底的是他忠實的支持者兼同學殷正茂。

殷正茂精明幹練,手段潑辣,中進士後進入兵部實習,發揮了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軍事才幹,很快得到上級賞識。1567年,朱載垕才上台,廣西古田壯族人就掀起反抗大旗,而且越搞越大。1569年,在多次圍剿不利的情況下,張居正向首輔高拱推薦了殷正茂。

高拱開始極力不同意,依他的見識,殷正茂這人貪財,桀驁不馴。張居正說:“形勢危急時,怎可用道德標準來衡量人?他隻要能把問題解決,桀驁不馴又如何?大不了等他解決問題再把他拿下。”高拱聽從了張居正的話,因為短時間內他找不到合適人選。不過他提醒張居正:“殷正茂是你先向我推薦的,但萬一他壞事,還是我的責任。所以我決定除了軍餉之外多給他二十萬兩銀子,隻要他能把事給我辦成,我就當這二十萬兩是給他的獎金。”

這就叫以己度人,先把自己假設成貪汙犯,然後問自己想要什麼,當然是錢,於是他也認為殷正茂是這樣的。

殷正茂很快以右僉都禦史的身份巡撫廣西,和廣西提督李遷調集土、漢兵十四萬,對壯人造反兵團發動了迅疾的進攻。在殷正茂的精明指揮和殘酷鎮壓下,壯人造反兵團漸漸銷聲匿跡,走進曆史。

殷正茂在戰場上心狠手辣,大多數文官對其印象很差。所以剿滅古田壯族叛亂後,他並未得到高升,高拱隻是讓他繼續在廣西巡撫。1571年,古田瑤族繼壯族揭竿而起,掀起聲勢更大的叛亂。提督李遷屢剿不利,張居正再提議用殷正茂。高拱對殷正茂剿滅古田壯族的叛亂印象深刻,於是用殷正茂代替李遷,提督兩廣軍務。

當時形勢是非常嚴峻的,張居正回憶那段時期時曾說:“廣東處處是盜賊,悲觀者都認為兩廣已脫離大明帝國版圖了。”

殷正茂被授權提督兩廣軍務後,張居正寫信給他:“治亂國,用重典。廣東就是亂國,不用殘酷手段就不能蕩平,百姓就無法安居樂業。”

殷正茂對老同學說:“你放心,我做事風格如此,你若讓我以德服賊,我還真沒有那樣的本事。”

以德服賊辦不來,殘酷殺戮也沒那麼容易。當時廣東的叛亂頭領五花八門,幾乎遍及廣東全省,其中尤以惠州的藍一清、賴元爵實力最強,其次是潮州的林道乾、林鳳、諸良寶,排名第三的是瓊州的李茂。

後來有人說,他們所領導的暴亂是農民起義,但這些人根本不是農民,要麼是原本就無惡不作的官員,要麼是人人切齒的地方惡霸。

這些人雖然沒多大能耐,可倚仗山高林密的地勢,讓政府軍大為頭痛。殷正茂給張居正的信中就提到,論軍事才能,盜賊都是白癡,可他們有個最厲害的武器,就是地利,所以剿滅他們並非朝夕之事,要慢慢來。

張居正不著急,因為當時高拱專權,他著急也沒用。朱載垕去世,高拱離開後,他成為首輔,想到廣東匪患,他可就有點著急了。

殷正茂已在廣東兩年,但從未有一封振奮人心的捷報書送來。高拱在位時一提到廣東,猛地就皺起眉頭說:“殷正茂這小子在幹嗎?是不是嫌我給的錢少了?”

張居正不言語,私下給殷正茂寫信道:“殷同學,你在廣東度假呢?政府大把花著錢,怎麼不見效果?”

殷正茂回信說:“張同學啊,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你放心,不出三年,我就把廣東的和平送給皇上。”

張居正一坐上首輔寶座,馬上就給殷正茂去信說:“兩廣的盜賊如雜草,斬盡還生。自古以來經略南方的人,都未能以一舉而收蕩平之功,勢然也。你在廣東,可全權處置,申嚴將令,見賊就殺,不必問其向背。你的手下如果有不遵從命令者,殺無赦。你能做到鐵血無情,我堅信賊膽可破,必能一勞永逸。”

殷正茂看到“見賊即殺,不必問其向背”時,吐了吐舌頭說:“張同學從未上過戰場,想不到比我還狠。”

張居正這番話隻能說給殷正茂聽,對其他人說就是對牛彈琴。二人似乎心有靈犀,張居正當首輔不久,殷正茂就送來捷報,剿滅了幾股叛賊。雖然送來捷報,但中央政府很多人對殷正茂印象不佳,巡視過兩廣的言官們說:“殷正茂就是屠夫,不接受俘虜,所有盜賊不留活口。這有悖聖人的教導,不仁不義,怎可為官?”

張居正對這群滿嘴噴糞的人置之不理,去信撫慰殷正茂說:“同學,繼續你的提督兩廣軍務,縱然彈劾你的奏章堆積如山,隻要有我在,你就能不動如山。”

張居正並非是單純地安慰殷正茂。1573年末,宣大總督王崇古被張居正替換成方逢時。朱翊鈞迷惑不解,問道:“宣大是北方重鎮,王崇古也勝任有餘,為何要替換他?”

張居正平靜地回答:“朝廷用人,不宜把他的力量用盡。王崇古在宣大太久了,應當休息一下,他日不妨再用。”

朱翊鈞茫然了一會兒,張居正這套用人理論,他不太懂。他一生都未懂,因為後來他就對朝政不管不顧了。張居正此時也不希望他能懂,而是轉了話題:“南北督撫,都是臣親自選用,能為國家盡忠辦事之人。皇上應充分給予信任,不要聽浮言,患得患失,使他們手足無措。”

朱翊鈞何其聰明,即刻明白了張居正的言外之意:“張先生請放心,你認同殷正茂,我也認同。也請張先生安慰殷正茂,專心剿匪,不必擔心中央。”

張居正的好友、治河專家潘季馴幾年前曾巡撫廣東,對廣東地區的匪患深表憂慮,他和張居正談起時,唉聲歎氣。張居正笑著安慰他道:“瓜熟蒂落,殷正茂醞釀了兩年,如果沒有意外,一兩年內蕩平匪患是沒有懸念的。”

這不是虛言浪語,而是心中有數。1574年初,殷正茂發來最大的捷報,廣東匪患除了林鳳外,全部蕩平。據巡撫廣東的禦史回京扼腕歎息說:“到處都是屍體,殷正茂殺人不分青紅皂白。”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廣東大部分地區已恢複平靜,百姓正逐步安居樂業。

張居正得意之餘,向殷正茂去信說:“老同學,你做得很好。不過別驕傲,務必痛打落水狗,斬草除根。”

殷正茂被激勵得如同打了雞血,把戰場從陸地搬到海上,追擊狼奔豕突的林鳳。林鳳被殷正茂追得慘不欲生,隻好舍命向海洋深處逃亡,殷正茂見他已難成氣候,又因為他對海戰陌生,便退回陸地。

他還未從暈船狀態中恢複過來,張居正的信又來了:“嶺西的山民鬧了幾十年,雖未呈燎原之勢,卻也是火星,老同學再辛苦一下,將其一股蕩平吧。”

廣東嶺西的山民就不是正常人類,他們能在樹林中如猿猴般跳躍騰飛,反抗政府多年,地方官焦頭爛額。殷正茂早就注意過這些山民,經過多方位衡量,發現蕩平他們的可能性不大。他一直擔心張居正會想到這件事,想不到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他有理有據地給張居正回信說:“嶺西山民的地利強大得一塌糊塗,而且我覺得他們隻在山裏鬧騰,影響不到鄉村和城市,隻要政治清明起來,他們會無疾而終。”

張居正冷酷地回信:“你這種想法要不得!我早說過,對叛亂分子除了屠刀,沒有別的,斬草除根是唯一辦法。現在朝堂上也有人反對,說他們不宜剿滅,剿殺他們勞民傷財。勞民傷財是暫時的,用一年時間的勞民傷財換取幾十年的和平,這筆生意不該做嗎?!你放心,我會親自為你在廣東集結三十萬人馬,聽你指揮。不必運籌帷幄,隻需進行地毯式掃蕩,見人就殺,不留活口。”

殷正茂隻好從命,帶著張居正親自集結起的三十萬人,殺雞用牛刀地徹底剿滅了嶺西的山民。

張居正得到捷報後,冷靜地指導殷正茂:“務必多進行幾次掃蕩,千萬別有漏網之魚,防止春風吹又生。一旦發現,立即除掉,絕不姑息。”

這就是張居正對待所謂農民起義的態度,和幾十年前同樣在兩廣剿匪的王陽明截然不同。王陽明主張恩威並施,用良知感化土匪。而張居正主張的是,隻要你一日為匪就終生是匪,對待匪徒,隻有一個字: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廣東安寧之前,廣西的匪患也銷聲匿跡,這緣於張居正和郭應聘默契的合作。前麵談過,郭應聘到廣西任巡撫時,府江瑤人掀起叛亂。郭應聘主動剿殺,卻被周倍陽搗亂,功敗垂成。周倍陽被調離後,郭應聘正準備大展拳腳剿殺府江瑤,想不到懷遠的瑤人又掀叛亂,懷遠知縣馬希武被殺,整個廣西為之震動。

張居正得知消息後,暴跳如雷,他和郭應聘商議後,決定先集中力量對付府江瑤人,讓懷遠瑤人瘋狂一段時間。在郭應聘的強力指揮下,1572年春節前夕,府江瑤之亂被平定。1573年正月,張居正認為刻不容緩,命令郭應聘向懷遠瑤人發動進攻。

朝中馬上有人彈劾郭應聘,說他濫殺無辜,平定府江瑤之亂的過程中,無辜百姓被他砍了腦袋領功。朱翊鈞時刻記得張居正的教誨,對彈劾文件置之不理。張居正去信撫慰郭應聘:“這都是那群窮嚼蛆的人胡說八道,你不必往心裏去。皇上的眼睛和我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被人說濫殺無辜,就不敢輕易動屠刀。對付叛亂,必誅殺殆盡,不可留一人。”

郭應聘和殷正茂不同,他內心深處有慈悲的痕跡,對別人的看法很在意。當張居正命令他向懷遠瑤人進攻時,他停滯不前。懷遠瑤人的叛亂和府江瑤人的叛亂有本質不同,懷遠瑤人是官逼民反,府江瑤人是聚眾鬧事。

這一態度的轉變,讓他失去機會。1573年春天,一場大雪突降廣西。廣西下雪,幾十年難遇,坊間紛紛傳說,這是老天爺警告嗜殺者立即放下屠刀,否則將有更大的天象變化。北京方麵,言官們捉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向張居正發出抱怨,指責他在對待百姓暴亂上的態度過於強硬,如嗜血狂魔。

朱翊鈞剛一動搖,張居正馬上拿出他個性鮮明的理論。他沒有談百姓暴亂問題,而是談皇上該如何保身以保民。他說:“爝火之方微也,一指之所能息也。及其燎原,雖江河之水,不能救矣。……人心之欲,其機甚微,而其究不可窮,蓋亦若此矣。是故善養心者貴豫,主敬以存之,典學以明之,親正人君子以維持之。禁於未發,製於未萌,此豫之道也,所以保身保民者也。”

張居正雖是在說保身,實際上說的是,皇上應該密切注意剛露頭的星火,及時撲滅,否則到燎原時,就不可收拾了。

朱翊鈞生長於深宮之中,想象不出百姓暴亂的破壞性。中國古代百姓的造反有個規律:開始時因為沒有力量和官府對抗,所以隻能從老實的百姓那裏搶劫糧食和武器;發展壯大後,才和政府短兵相接;被政府軍擊敗後,又回頭搶劫老百姓。所以,無論給他們冠以“起義”還是“革命”的名頭,都無法掩蓋他們對蒼生的破壞性和負麵價值。

張居正從民間來,雖未親眼見過百姓暴亂,但他深知這樣一條道理:一群人集合起來,群情沸騰,肯定是不分青紅皂白搶劫殺戮的,受苦的隻能是那些老實巴交的百姓。對這群禍害,最好的教化武器隻能是屠刀!

對於張居正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理論,朱翊鈞不置可否。張居正不希望他能深刻理解,隻要求他同意剿匪工作的繼續。

朱翊鈞同意。

張居正立即去信郭應聘:“郭巡撫啊,你讀聖賢書,崇拜聖賢,豈不知孔夫子說,天道幽遠,不可探察。讓天象歸天去吧,人該做的事,還要做。”

郭應聘這才下了進軍的決心。張居正又來信說:“懷遠盜賊和其他不同,因為是官逼民反,所以得人心不少。他們之所以能發展如此迅速,是因為有百姓的支持。第一招先將其生存之源切掉,當地百姓有通匪者,殺無赦。搞定百姓後,再向他們進攻。”

郭應聘未聽張居正的話,先向懷遠盜賊發動了猛攻。懷遠盜賊據險死守,政府軍死傷慘重。郭應聘又下令圍而不攻,想不到夜晚時受到懷遠盜賊的突襲,又是損兵折將。勉強圍困一個月後,他發現懷遠盜賊個個紅光滿麵,這時才想起張居正的話,他們得了民心,有老百姓的支持。撤回大本營,郭應聘一籌莫展。

張居正責備他的信到了,說:“將在外固然有所不受,然而戰略還應該從長計議,多聽中樞的指導。你如此任性,損失慘重,按法律,我該治你罪。可現在正是用人之際,我先記你這筆。手下將官在這次軍事行動中有畏死不前者,可斬殺幾人,以尊律法。軍隊有損失,該休整。軍事行動可延緩,等兵強馬壯之後再圖進取。”

郭應聘懊悔不已,又一次違背張居正的囑咐,重新發動兩方麵的軍事進攻。一方麵阻斷百姓,一方麵圍困懷遠盜賊。這一次,老天爺眷顧他,郭應聘獲得大成功。寫捷報時,雙手直顫。

如果他還未成功,張居正的壓力可就太大了。他的首次失敗已讓整個政府意誌動搖,連內閣都出現分歧。他把張居正從爛泥中解救出來,張居正不由得心花怒放一回。

高興之後,他千叮嚀萬囑咐:“是否還有餘賊藏於民間?要進行多次掃蕩,務必斬草除根,不留後患。已動刀兵,就不要忸忸怩怩,也別發婦人之仁的慈悲。留下禍根,將來還要有軍事行動,這才是真正的勞民傷財。”

一個月後,郭應聘給了張居正可靠的答複:“星星之火已被撲滅,若再燎原,我提自己的頭去見你!”

張居正很滿意,他仿佛看到太平之光在累累白骨上緩緩升起,雖然慢,但正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樣,這太平的星星之火在不久的將來必呈燎原之勢!

曾省吾的提議

1573年春節,四川巡撫曾省吾卻心事重重,毫無歡樂可言。曾省吾是張居正心目中最合格的官員,“嫻將略,善治邊”。兩年前以僉都禦史身份巡撫四川,隻用一年時間就將四川治理得井井有條。四川百姓對其頂禮膜拜,但曾省吾知道,眼前的秩序和繁榮都是暫時的幻象。不去除都掌蠻這個毒瘤,四川就永不會和諧。

都掌是在明代生活在四川的一支少數民族,漢人稱其為“都掌蠻”。這個民族有兩個符號:一是銅鼓,族人腰間可以沒有腰帶,但絕對要有一麵銅鼓;另外一個就是懸棺,把死人的棺材用我們今天都無法破解的方式放在懸崖峭壁上,引人注目。

曾省吾就對他們的銅鼓和懸棺做過詳細的研究,結果一無所獲。他之所以研究這兩樣東西,是因為他想破腦袋都不明白,為什麼有如此想象力和藝術魅力的民族會那樣好勇鬥狠、不受拘束,是連天地都不懼的惡棍。

曾省吾在百思不解的同時,也深深佩服都掌蠻,一有戰事,他們放下銅鼓拿起刀槍就成了一支所向披靡的軍隊。其實不僅是曾省吾對都掌蠻心亂如麻,每個來四川的官員一想到都掌蠻,都要抱頭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