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朱元璋建國到朱翊鈞登基的兩百年間,都掌蠻和明帝國的軍事衝突就成了常態。兩百年間,明軍對都掌蠻進行了十一次頗具規模的征討,但都無功而返。經過百年的反圍剿鬥爭,到曾省吾來四川時,都掌蠻已擁有淩霄寨、都都寨和九絲寨三大據點。這三大據點周圍都是絕壁懸崖,奇險得連飛鳥都望而卻步。都掌蠻就在這三大據點中囤積糧食,占山為王,作為四處騷擾殺掠的根據地。再加上他們活躍的地方處於雲、貴、川三省咽喉,戰略位置相當重要,所以明帝國中的有識之士才感歎說:“都掌蠻盤踞其中,實為心腹大患。”
曾省吾翻閱材料得知,1465年,政府調集兵力二十萬,用了三年時間,卻寸功未取。當時有民謠說:“若要淩霄破,星往月中過。”政府一些悲觀者揮淚道:“要搞定都掌蠻,除非二郎神下凡。”
的確,曾省吾也認為,都掌蠻坐鎮九絲寨,以都都寨為左膀,淩霄寨為前障,可謂三足鼎立,不可撼動。然而,曾省吾認定一條道理:天下就沒有攻不破的寨子。
經過多方麵、多角度的調查後,曾省吾給張居正寫信說:“廣東、廣西正有人立下奪目之功,我也有萬丈豪情、報效國家之誌,都掌蠻不除,四川不寧。我請求剿殺都掌蠻。破敵方法,我已想好:先取淩霄寨,再剿都都寨,它的前障和左膀一失,九絲寨孤立無援,指日可破。”
張居正接到曾省吾的信後,激動得手直顫。他把信給呂調陽、張瀚、葛守禮看。張瀚還未看完,就急著發言:“這事要從長計議,都掌蠻可不是兩廣那些蟊賊,那可是身經百戰的一支特種部隊啊。”
張居正冷不防地瞅了他一眼,張瀚馬上閉了嘴。葛守禮沉思中。張居正看向呂調陽,呂調陽先咳嗽了一聲,然後說道:“都掌蠻是勁敵,二百多年來一直是四川的心腹之患。它能存在二百餘年,就說明它有強大的存在資本。曾省吾提出的剿滅方略大而化之,我不知道這個人有多大才略,是否能勝任此艱巨任務。”
葛守禮發言了:“曾省吾是帥才,並非將才。要想摧毀都掌蠻,非有一員將才不可。”
張居正點頭:“曾省吾極具行政才幹,更能大處著眼,而且立功心切,這正是帝國需要的人才。葛大人說得對,曾省吾運籌帷幄可以,決勝疆場恐怕不是他所長。我這就寫信給他。”
寫給曾省吾的信,異常簡練。張居正隻問了一句話:“若對都掌蠻采取軍事行動,你心中可有指揮官人選?”
曾省吾接到信後,大喜過望,立即回信:“有,狼山總兵劉顯。”
劉顯,江西南昌人,在當時名聲響亮。劉顯純靠能力打拚出來,從軍隊底層開始,一步一個腳印,一戰一個軍功,爬到了總兵官的位置。他保持著明帝國有史以來的單兵作戰紀錄:連續擊殺五十餘敵。他和抗倭名將戚繼光、俞大猷齊名,在南方被敵人稱為劉老虎。張居正一直很欣賞劉顯,有幾次想調他來北方防禦蒙古人。不過據他掌握的材料,劉顯這人紀律性很差,貪欲極盛。就在曾省吾的推薦信抵達北京時,南方一些官員正在彈劾劉顯,說他貪汙行賄,不守法紀。
張居正很理解劉顯,明帝國的武官絕大多數都是劉顯這副德行。他去信給曾省吾說:“劉顯這人可用,但不遵紀守法。不過凡事都應以最大利益化為目標,如果你真確定劉顯可用,那就讓他立功贖罪;如果你不敢肯定,那就另找人。”
曾省吾接到信後,意誌堅定地回信:“劉顯可用。”
張居正支持曾省吾的判斷,馬上請朱翊鈞召開禦前會議,商討剿滅都掌蠻的問題。
朱翊鈞問張居正:“這次軍事行動需要多少物資?”
張居正信心滿滿地回答:“軍糧二十萬石,白銀七十萬兩,兵力十四萬,即可一戰而成。”
朝堂下立馬嗡嗡起來。張居正轉身,掃了一眼,眼光淩厲如刀劍,朝堂頓時鴉雀無聲。
朱翊鈞剛要問話,張居正已開口回答:“軍糧可在兩廣、四川、福建湊齊,白銀七十萬兩隻是個虛數,可先給一半,看戰事發展。兵力問題,可調集永寧、水洗、酉陽土司兵力,再加上兩廣、四川駐軍,十四萬並不難。”
朱翊鈞的問話活生生被噎了回去,有點不快:“張先生,你確定這次軍事行動定能成功嗎?”
張居正嚴肅地回答:“這世間哪裏有萬無一失的事?任何事籌劃得再好,沒有行動,也是空談。隻有付出行動,才有可能見到成功。”
這是段答非所問的話,朱翊鈞“哦”了一聲,不知再問什麼。張居正雙手托著笏板正等著他的答複。朱翊鈞隻好說:“準奏,都去準備吧。”
滅亡都掌蠻
曾省吾和劉顯接到朝廷允準圍剿都掌蠻的聖旨時,劉顯興奮得一蹦三丈高。曾省吾卻心思凝重,去信給張居正說:“都掌蠻的三處據點易守難攻,我擔心傷亡太重,所以請張大人可否支援一些火器?”
十幾日後,一批包括將軍銃、七稍炮、佛郎機、百子銃在內的火器運到了曾省吾的府衙。1573年四月,曾省吾和劉顯準備完成,對淩霄寨的軍事進攻展開了。
曾省吾有好生之德,軍事行動前,派遣一名麵目可憎的武舉人李之實去“投靠”淩霄寨。寨主阿苟雖武藝高強,智商卻不高,被李之實引下山寨,活捉到了曾省吾軍營。曾省吾要他舉寨投降。阿苟狂笑:“你瘋了吧,我族有規矩,老大沒了,兒子接管,不管老子死活。”
曾省吾不相信這是真的,押著阿苟到淩霄寨前喊話,一陣不分青紅皂白的亂箭讓他相信了阿苟的話。劉顯怒不可遏:“這是群不知孝悌的野人,非用宰畜生的手段對付他們不可!”
大規模的進攻開始了,明軍的各種火器全部派上用場,勢若雷電。淩霄寨守兵被炸得漫天飛舞,屍骨無存。經過一天一夜的激烈戰鬥,淩霄寨被攻陷,除了七十多人投降活下來,其餘人全部死亡。
張居正得到捷報,急忙寫信給曾省吾:“淩霄寨已破,我軍占了他的大門,此乃天亡小醜之時。宜乘破竹之勢,早收蕩定之功。都掌蠻之前被高估得厲害,淩霄寨之破說明他們不過爾爾。”接著,張居正拿出戰略家的姿態來,指點曾省吾,“攻險之道,必以奇勝,你現在可用一支敢死隊,從間道以搗其虛。從前對都掌蠻的戰役,指揮官都久久圍困,這是愚蠢。我們是客場作戰,軍糧有限,若加以圍困,實是自困。”
兵貴神速,曾省吾不是不知道,劉顯是戰場驕子,更是成竹在胸。二人遵照張居正的指示,用曾省吾的戰略,稍作休整後就對都都寨發起進攻。都都寨寨主阿墨自聞聽淩霄寨陷落後,一直心神不寧。自他出生以來,從未見過淩霄寨的陷落。淩霄寨不僅是他們都掌蠻的一處根據地,還是精神聖地。淩霄寨一沒,都掌蠻上下的心都碎了。
阿墨鼓動他的士兵們絕地反擊,士兵們在絕境中迸發出驚天的意誌和力量。曾省吾對都都寨勢在必得,雙方的戰鬥異常慘烈。阿墨是個喜歡打破常規的人,當曾省吾的部隊停止進攻休整時,他率領全寨精銳,突然大開寨門,衝下山來,和政府軍混戰。勇氣固然可嘉,但雙拳難敵四手,很快,他們就淹沒在十幾萬政府軍的刀叢劍雨中。
都都寨就這樣稀裏糊塗地陷落,隻剩下九絲寨在風中瑟瑟發抖。即便如此,可要想攻陷它,絕非易事。
劉顯說:“張首輔要咱們神速進攻,我看先用火器轟它一陣子,然後讓所有士兵攻寨,不怕拿不下來。”
曾省吾有清醒的認識:“我記得1465年那場戰役,政府軍就是硬攻,不但傷亡慘重,而且未動九絲寨分毫。張先生遠在京師,對許多細節並不清楚,況且張先生也要咱們實事求是,不可全聽他。你也看到九絲寨的險要了,連飛鳥都難以逾越,不如先圍住,再說下一步。”
劉顯討厭圍困,他當年在福建和倭寇作戰,向來是猛衝猛打。他一向認為,最好的圍困就是猛烈的進攻。世界上沒有攻不破的防禦,也沒有殺不死的敵人。曾省吾還在軍帳裏琢磨計劃,劉顯已帶著他的親兵,對九絲寨的大門發動了猛攻。
九絲寨這幾天神情恍惚,本來想一直閉門不出,直到天荒地老。可當他們看到敵人大將隻帶了幾十人向大門衝鋒時,不禁怒火中燒。如果麵對幾十人都不敢出寨,那他們的臉麵何存?
一聲巨大的銅鼓聲響,幾百個如馬戲團演員的高手從半開的大門衝了出來,雙方混戰到一起。劉顯大顯神威,掄著手中的狼牙棒,如掄一根棉簽,打得都掌蠻魂飛天外。
“扯乎啊!”隨著一聲喊,僥幸活命的都掌蠻逃進寨裏,大門重重地關上,任憑劉顯罵破了嗓子,也沒有一個人影閃出來。
九絲寨的都掌蠻們親眼見到劉顯的神力,咬著指頭叫出聲:“我的親娘啊,這是人啊還是野獸。”
劉顯雖然單獨擊殺了幾十名敵人,可回到軍帳裏仍是氣呼呼,尤其是他發現曾省吾正和幾個都掌蠻首領喝茶時,已是七竅生煙。
曾省吾見他殺氣騰騰,狼牙棒已變成血紅,慌忙站起來向他介紹那幾個人。這幾個都掌蠻首領並非是都掌人,而是漢人。但他們和都掌蠻的關係非同一般,並且掌管著圍繞九絲寨的數十個小寨。
其中一位漢人首領說,九絲寨靠蠻力肯定打不下來,當年二十萬政府軍,進攻了二十多天,都未見效果。原因就是,九絲寨裏有一萬餘很能打的都掌人,並且圍繞著他的數十個寨子源源不斷地給他運輸糧食和武器。打下九絲寨最好的辦法就是切斷它的補給線。
劉顯明白了,曾省吾正在和九絲寨的補給線談話呢。
曾省吾又對劉顯說:“這些人都是帝國大大的良民,他們和九絲寨的領導人也能對上話。我們可以用他們去敵人內部采取攻心戰,讓他們成為驚弓之鳥,瓦解他們的鬥誌。”
劉顯對陰謀陽謀毫無興趣,隻是問:“曾大人給句痛快話,什麼時候發動進攻,我好趕緊布局。”
“急性子,”曾省吾哈哈笑道,“你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後,我讓你痛快地打一場。”
劉顯掰著手指頭:“一、二、三,說定了!”
三天後,劉顯提著狼牙棒興衝衝地來找曾省吾:“我已布局完畢,可以打了嗎?”
曾省吾無奈地點了點頭。他的計劃在三天時間內實行得很徹底,九絲寨中經過那幾個漢人首領的攻心後,人心不寧。可曾省吾認為,此時進攻仍不是時候。但他已答應了劉顯,如果不實踐諾言,他非常擔心劉顯會把狼牙棒掃向他。
進攻一開始,政府軍的勢頭相當猛烈,但九絲寨的險阻漸漸削弱了他們的鬥誌。一天後,劉顯隻能宣布停止進攻。士兵們拖著戰友的屍體離開了九絲寨的各個寨門。
已進入九月,秋雨綿綿,渾身濕透的曾省吾視察軍營,到處都是受傷的士兵,慘叫和呻吟遍布九絲寨下,士氣低沉。
張居正的信來了,曾省吾麵對張居正的問題,一籌莫展。勝利好像就在眼前,可正如眼睫毛一樣,可感覺到,卻不可及。1573年九月初八,曾省吾坐在潮濕的軍營中,思慮著如何給張居正回信。外麵的雨越下越大,烏雲如墨,沉重地壓下來。就當他在唉聲歎氣時,突然有人闖入軍營,狂喜地叫道:“咱的事成了!”
曾省吾驚問:“怎講?”
來人是他和九絲寨漢人首領的聯絡員,渾身已濕透,衣服下擺滴著水。他抹了抹臉上的水,急迫地說道:“那幾個漢人讓我告訴你,明天是都掌蠻的‘賽神節’,他們決定殺牛宰豬,大肆慶祝這個傳統節日。到時防守會鬆懈,我們正好趁機潛攀而入,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曾省吾謹慎地問:“確定嗎?”
“非常確定。那些蠻人現在就開始宰殺牲畜,並搬了好多酒出來,準備大喝一場呢。”
曾省吾興奮地跳了起來:“節日快樂啊,感謝節日!”他在軍營裏轉了幾大圈,然後收起正準備給張居正寫信的紙,“快,通知劉顯將軍。”
第二天,大雨繼續。九絲寨的豪傑們認為這種天氣敵人不可能發動進攻,又加上“賽神節”是他們神聖的節日,所以像從前一樣喝酒慶祝,擂鼓跳舞,快活得忘記了寨外還有敵人。
劉顯兵分五路,乘黑夜大雨攀上懸崖,到淩晨時,三萬士兵全部進入寨子,看著眼前醉倒的都掌蠻,一路砍殺。
被慘叫聲和刀兵聲驚醒的都掌蠻,見政府軍從天而降,早已失魂落魄,有的逃跑,卻重心不穩,墜下懸崖,有的跪下投降,卻被政府軍活活砍死。
屠殺進行了一天,一萬人隻剩下一千人。曾省吾及時趕到,這一千俘虜才未被處決。九絲寨淪陷,都掌蠻的光輝歲月隨著雨後天晴而永遠退出人間。
捷報在1573年十月上旬抵達京城。張居正興奮得手舞足蹈,連鞋跟掉了都沒有發覺。他後來說:“聽到捷報後,不禁心花怒放。四川百姓安枕,國家神氣,借此一振。其他地方有造反之心者,聞聽都掌蠻滅亡,必收斂不軌之心,踏踏實實做他的良民。這就是保身安民之道!”
滅之以靖華民
接下來的事就是善後工作。
對於都掌蠻的那群俘虜,張居正的主張是殺無赦。對於都掌這個民族,張居正的主張是“根株悉拔,種類不遺”,這是他對待叛亂的一貫措施。就在他的命令下,劉顯帶著掃蕩部隊對都掌蠻的地盤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滅絕政策。曾省吾說:“在這種思想的支持下,政府拓地四百餘裏。”
從此,都掌蠻作為一個聲勢浩大的民族和軍事組織,永遠地消亡了。張居正的斬盡殺絕政策,是否符合當時四川民心,眾說紛紜。四川地區的大地主們雙手讚成,因為都掌蠻控製了很多土地,都掌蠻一滅,這些土地就被政府賣掉,能買得起土地的恐怕隻有那群大地主。
有些慈悲之士就強烈反對,那位被高拱搞掉的趙貞吉是代表人物。趙貞吉是四川內江人,退休後在老家頤養天年,曾省吾和劉顯殘酷的軍事行動,他縱然未親眼所見,也聽到比別人更多的信息。他給張居正寫信說,諸葛亮當年征討孟獲,是“欲生之以廣輿宇”,而曾省吾和劉顯征都掌是“欲滅之以靖華民”。他說,他並不反對滅都掌以靖華民,可途徑不止有血腥屠殺一條,聖人不是出過一個叫“同化”的陰招嗎?
張居正和趙貞吉的關係原本不好,但隨著趙貞吉離開內閣回老家後,竟然奇跡般地好起來。二人還偶爾通信談往昔歲月,談人世無常。趙貞吉的疑惑很快就被張居正得知,張居正對人說,趙公這話從理論上來說是對的,可他不明白,“同化”需要時間,如今東南方麵最缺的就是時間。正如滅大火,怎能用長流細水?非要兜頭罩下一桶冷水不可。這桶冷水就是斬草除根。
話雖這樣說,但張居正還是勉強同意了曾省吾在四川都掌蠻地盤實行文化育人的計劃。曾省吾不負眾望,先從改變風俗做起,要萬幸活下來的都掌蠻幾千人穿漢人服裝,吃漢人的食物,學習漢人的文化。不過一年時間,四川境內再也不見都掌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