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盜者必獲,獲者必誅(3 / 3)

文化育人,很多時候隻是一種口號,真付諸實踐,獲取成果的過程異常緩慢,稍有疏忽就前功盡棄。對待敵人就該如狂風掃落葉一樣,毫不留情。和他們談仁義講禮儀,純是對牛彈琴。你浪費時間不說,牛還很不高興。這就是張居正當時最誠心實意的想法。

對待叛亂,張居正殘忍暴力,對待罪犯,同樣如此。1573年秋,按慣例是秋後問斬,李太後卻發慈悲說:“皇上才登基,大赦一回吧,以呼應上天好生之德。”

朱翊鈞請教張居正的意見。

張居正沉思一會兒,說道:“春生秋殺,天道之常,皇上應該記得,自去年繼位以來,大赦已不止一次。糟粕不去,反害精華;凶惡不去,反害善良。這不是天道。”

朱翊鈞很為難:“這是母後的意思。”

張居正接口道:“皇上試想,那些殺了別人的罪犯,如果被赦,對受害人公平嗎?慈聖太後信佛,佛主張不殺生,但佛教也有怒目金剛,正是懲罰罪人的意思。”

朱翊鈞釋懷:“張先生這話讓我茅塞頓開,我這就去說服母後。”

李太後同意了張居正的見解,但心裏卻很糾結,因為她在佛像麵前允諾要放生的。李太後不是政治家,或者說,她不是正在從事實際政治的人,所以她和那群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公知一樣,認為寬大是治國良策。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喜歡寬大,不喜歡流血。可喜歡是一回事,實際又是一回事。

張居正熟讀古典,當然知道東周時期鄭國宰相子產的一段治國箴言:“火的威焰,人人看到後害怕,所以被燒死的人不多;水性柔弱,人人都覺得可愛可近,但死在水裏的人成千上萬。所以寬大是在害人,而不是在救人。”

張居正主張剛猛治國,他曾對人說:“如果讓我做劊子手,我不離法場而證菩提。這也是成聖成佛之道。”當他回憶曆史時,看到元末的大動亂,由衷地欽佩明朝開國時期,同樣是帝王師的劉伯溫[1]的論斷:元亡於對叛亂、對官員的無限寬大,最後搞得一發不可收拾。

種種曆史教訓讓張居正的執政思路百折不撓:嚴刑峻法,才可天下太平。有法可依,執法必嚴,人人平等。

可如果犯法的是特殊人物,比如李太後的親爹、朱翊鈞的姥爺,張居正該怎麼辦?

巧解難題

1574年正月元宵節前一天,怒風呼嘯著穿堂入室,吹起內閣辦公桌上的文件。張居正急忙按住,風過後,他嗬了嗬雙手。這天真冷,不過一想到東南方麵的叛亂被平定,張居正的心裏就如升起火爐般溫暖。

當他沉浸在自己非凡政績中時,工部掌門人朱衡和戶部掌門人王國光小跑著來了。兩人有事,而且不是小事。張居正認真聽完,不禁倒抽涼氣,一種奇異的感覺襲上心頭:1574年可真不是個好年頭,才開始,老天就給他出了這麼大一個難題。

這個難題要從李太後的信仰說起。李太後信佛,所以常做功德。1573年秋,李太後征得張居正同意後,就從內庫(皇帝的小金庫)取銀五萬兩,修建了河北涿州胡良河與巨馬河二橋。第二年初,兩座橋橫空出世,負責督建的工部官員鄒清明就把建橋的開支報到工部審核。

想不到工部審出問題:開支有七萬八千兩,而內庫隻撥銀五萬兩,憑空多出了二萬八千兩白銀。其實也就是說,這多出的二萬八千兩白銀不是從天而降的,而是從外庫(國庫)明目張膽挪出來的。

事態如此重大,朱衡和王國光隻好來報告張居正。張居正倒抽涼氣,是因為隻有一個人能做到這點,而且也隻有他敢這樣做。這個人就是朱翊鈞的姥爺、李太後的親爹李偉。

李偉祖墳冒的可不是幾縷青煙,而是核爆炸的好運衝擊波。他多年前帶著女兒從鄉下來到京城,在命運的眷顧下,女兒被賣進朱載垕的王府,再在命運的眷顧下,女兒被朱載垕弄上床,又在命運的眷顧下,她生下朱翊鈞。朱翊鈞成為皇帝,她成了皇太後。李偉毫無懸念地女貴父榮,在朝中炙手可熱。後來他又通過女兒的關係,到戶部看管外庫(國庫)。這個職務雖不高,卻是個肥差,因為他可以在進出錢財上動手腳,而不被人輕易察覺。

李偉的身份太讓張居正尷尬,他可是皇帝的姥爺、李太後的親爹,這兩個人都是他的政治靠山,哪個都得罪不起,他的眉毛快皺到了一起。

王國光急忙為他排憂解難:“張閣老,有幾句話不知當講……”

“你講!”張居正看定他。

“您整頓朝綱,肅清吏治,全靠考成法。皇太後是當今聖上之母,手握重權,考成法是標,那皇太後的支持就是本,標本之間,微妙權衡,我覺得應舍標取本。李偉之事,現在知道的人還少,我再叮囑鄒清明保守秘密,張閣老您權當不知,容後再行處置,豈不是兩全之計?”

這是變通,高明政治家都擅長這招。正因為變通挑戰了規則,所以有時能出奇製勝,而有時則會吃不了兜著走。

張居正本以為這件事會悄無聲息地絕跡,讓他驚駭的是,兩天後的早朝,一大批言官紛紛上疏彈劾李偉,不但彈劾他此次私挪銀兩之事,還彈劾他貪汙軍餉,克扣軍需。這都是事實,張居正又氣又急。

“誰走漏了口風?”朱衡和王國光一進內閣,張居正就跳起來質問。

兩人也是滿臉的茫然,都搖頭。張居正坐下去,陷入沉思。朱衡和王國光以為張居正在琢磨誰透露口風的事,想不到張居正一開口卻是自言自語:“通變之功,亦在法度之上。”

朱、王二人莫名其妙,張居正恢複了平常的冷靜,對二人說:“這件事既已鬧到如此地步,誰透露出去已不重要。正如王大人所說,皇太後得罪不起,可不懲罰李偉,就對不起考成法,更對不起那些官員。”

朱衡臉色微變:“張閣老,三思啊,那可是您的權力源泉。”

張居正笑了:“朱大人,我剛才說‘通變之功,亦在法度之上’,你沒聽見嗎?”

朱衡尷尬地一笑:“倒是聽見了,但不明白。”

張居正站起來,意誌堅決:“我去見皇上,稍後,你們就明白了。”

李太後和朱翊鈞正滿麵愁容地受張居正的拜見。李太後長了一顆玲瓏心,當然知道張居正來的目的,所以主動開口:“唉,我時刻注重名節,更做善事,想不到我那不爭氣的父親,總給我丟臉。如今又違法犯紀到這種程度,張先生,您說……”

下麵的話肯定是要張居正來說,張居正於是說:“太後這話有些重了,本朝吏治廢弛日久,人心澆漓,現在雖皇上英明圖治,但長時間積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消除。貪汙索賄、中飽私囊是平常事,您父親初入公門,被小人一蠱惑,難免有差池,也是情理之事,太後何必放在心上?”

這是段極具藝術的話語,它使李太後懸著的心放下一半。但張居正的嚴苛給李太後的印象太深了,她不太相信張居正也有對罪行如此通情達理之時,她再度發出試探:“張先生就不要為我父親開脫了,他和內宮勾結,外庫內庫都成了他貪汙的陣地,擾亂國事,罪不容恕。”

張居正不假思索地說道:“太後又言重了,您父親看管國庫,宮內宦官看管內庫,本來就沒有嚴格規定,雙方不許交往。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李太後漸漸高興起來,再發第三次試探:“彈劾我父親的奏章上說,他克扣軍餉,這應該是大罪吧?”

這要不是大罪,還有什麼大罪!張居正咬牙道:“克扣軍餉一事,臣已調查清楚,軍餉從國庫發出後,經過層層輾轉,不斷有人從中截留,所以到了軍中減少是情理之事。您父親可能克扣了一點點,但主要責任還是下麵接手人員利欲熏心,言官們吠影吠聲,都歸罪於您父親,實是過激之詞。”

李太後臉色已恢複正常,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但好像沒有可說的了。張居正這個辯護人做得太出色,她這個指控方已黔驢技窮。

朱翊鈞在一旁聽著二人的你來我往,突然頭腦渾濁,張居正應該是來問罪的,怎麼倒成了李偉的辯護人?他不禁疑惑地問道:“依張先生的意思,外公就沒有大錯了?”

張居正看了一眼李太後,李太後鳳眼流轉,也瞅上了他。張居正覺得時機已到,緩緩說道:“皇上,您姥爺初入宮門,受人誘惑,才小有不規,這都是小錯誤,滿朝文武,哪個沒有?如果真較真,恐怕連微臣也有罪過。還希望皇上、太後不必為此事過慮。”

朱翊鈞能不過慮嗎?他小心翼翼地問:“張先生,那這件事是不是就過去了?”

張居正以攻為守:“皇上以為如何?”

朱翊鈞“啊”了一聲,他想不到張居正會反問他,急忙看向李太後。李太後也以攻為守:“皇兒,說說你的想法。”

這可難住了朱翊鈞:懲罰吧,那可是他母親的親爹;不懲罰,看張居正的樣子,好像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他鬥爭了好久,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這事不能就這樣完了吧?”

“皇上英明!”張居正俯首一叩。李太後吃了一驚。張居正繼續說道:“這事不能就這樣完了,我覺得應該訂立國庫登記出納新規,更換人員,杜絕腐敗行為,保證財政清楚。”

李太後鬆了一口氣,但心裏還是沒有底:“張先生竭智盡忠,真是社稷之福。那麼,李偉該如何處置?”

“太後一定要處置嗎?”

李太後又驚了一下,想不到張居正老謀深算到如此境界,讓她主動說出來,可話已說到這份上,她隻能硬著頭皮堅持下去:“一定要處置。”

張居正假裝思考了一會兒,說道:“那好。請您將您父親召進宮來,教訓他兩句,要他以後注意就是了。”

李太後驚喜,又半信半疑:“就這樣?”

“就這樣。”張居正又補充道,“但國庫保管員的職務,還請太後向您父親說明,恐要換人。”

李太後欣喜道:“好,既然張先生為他求情,我這次就放過他。國庫的事,您全權做主吧。我想,他也沒臉再要這個職務了。”

從宮裏出來,張居正的神經並未徹底放鬆,他還要對付那群言官。一天後,在他的幫助下,朱翊鈞下了一道聖旨:“李偉無法勝任國庫工作,削職。至於言官們指控他的違法行為,容日後慢慢偵察,欽此。”

言官們閉上了嘴巴,其實他們的彈劾書也無確鑿證據,隻是捕風捉影。李偉被拿下,他們已心滿意足。實際上,他們隻是想看看張居正如何處理此事,給張居正設置了一道難題。讓他們大失所望的是,張居正輕而易舉地就破解了這道難題,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李頤丟官

對付皇帝的家人,張居正雖不殘酷,卻也不失有罪必罰的決心,而對於自己的親人,張居正做起來就遠沒那麼變通、順手了。

1574年,禦史李頤巡撫廣西,路過湖北江陵時,想到首輔張居正老家在此,就去拜會。李頤做官多年卻兩袖清風,而且鄙視官場潛規則,但巡撫廣西這個差事可是張居正給的,所以去拜訪他的家人也是情理之事。可他第一眼看到張府時,臉色瞬時就變了。

張府氣派非凡,猶如皇宮。本地人都知道,張府原本是遼王府宅,遼王被廢後,這座府邸就悄無聲息地成了張府,張府在此基礎上擴建,尤其是張居正成首輔後,張府一躍而成為江陵第一府。

李頤被請進客廳,客廳的擺設讓他眼花繚亂,不知道張家來曆的人還以為進了千年的黃金世家。李頤直嘀咕,張閣老在京城口口聲聲不收賄賂,那他這豪華府邸是怎麼來的?

李頤的火氣很容易噴發,想到這裏,他就生起氣來。氣了半個時辰,仍不見有人出來,李頤七竅生煙。站起來要走,一個珠光寶氣的老頭趾高氣揚地走出來,指著李頤:“你就是去巡視廣西的李頤吧?”

李頤強忍住氣,如果不是老頭,他非上去一頓老拳不可:“正是在下,我是來看望張閣老父親的。”

老頭鼻孔朝天:“老夫就是。你來看我,帶了什麼禮物?”

李頤又把氣壓下去:“匆忙得很,隻從京師帶了點特產,放在外頭呢。”

老頭正是張文明,雖是讀書人,但自從兒子成了內閣首輔後,暴發戶心態炙熱如火,對送禮的人從不拒絕,所以短時間內積累起財富,聖賢書也拋到腦後,如今眼裏隻有榮華富貴。

聽李頤這麼一說,張文明譏笑起來:“特產?我要那玩意兒幹嗎?隻要我一句話,北京城有人會送幾大車來。你拿到廣西吃吧。”

李頤的憤怒火山終於爆發了,他跳起來,指著老漢張文明的鼻子臭罵,罵他把傳統美德拋到九霄雲外,罵他給張閣老丟人,給張家丟臉,給帝國官員們的家人樹立了壞榜樣。他說他要回京麵奏皇上,把張老漢的無恥原原本本地報告給皇上,讓皇上看看他最信賴的張居正的爹是什麼貨色!

張文明也來了脾氣,他在張家列祖列宗麵前發誓,要李頤馬上丟官,滾回老家賣地瓜。李頤開始還不相信張文明的話,十幾天後,正當他走進廣西地界時,聖旨來了:李頤即刻回京,聽從處分。

李頤遺憾地一笑,轉身回了京城。他的處分是,調到偏僻小鎮擔任閑職。

李頤活了一大把年紀,有件事他不明白,凡是位高權重的人都或多或少“仙及雞犬”。張居正自己都說:“老爹歲數大了,性格隨意,家人也推波助瀾,所以憑我的權勢胡作非為,我也無可奈何。”

這就是中國定律,每個父母都望子成龍,然後借光。成了龍的兒子雖對父母的狐假虎威有微詞,卻極少阻攔。於是,一條定律油然而生:貪官的背後都有個如饑似渴的家庭!

其實自張居正成首輔後,不僅是他的老爹變了質,張家從上到下都變了味道。對於在北京的張家人,因為就在張居正眼皮子底下,他還能約束。但在湖北江陵,他則鞭長莫及。張家人大概本性都不壞,隻是因為張居正做了首輔後,來溜須拍馬的人太多,於是外界的種種誘惑遮蔽了他們的良知,所以他們變得壞起來。

他們都變得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好像地球都會圍著他們轉。有些官員為了巴結張居正而無所得,就曲線救國跑到江陵,又見不到張文明,隻能從張家其他人身上打主意。於是,張家人身價百倍。

有一件事可證明張家人的熏天氣勢。李頤丟官不久,有個人被南方官員抓獲,從此人住處和身上搜出大量珠寶錢財。審訊官問他是如何獲得這些珠寶的,他說:“我隻是說我來自湖北江陵張家,就有無數人上躥下跳地跑來給我送金錢,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張居正的修身功夫,是很不到家的。因為他不是道德聖人,所以他對家人的管理約束上,也未盡心盡力。或者是,他沒有把心思放到這上麵,他的全部身心都在拯救帝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