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早就預料到會有這種叫囂,他的辦法也是直觀的:為政必貴身先。張居正是聰明的政治家,很明白一個淺顯的道理,自己製定的法規,自己必須帶頭遵守,才能行之有效,否則,自立法規,自己破壞,不僅法規得不到執行,自己也會權威掃地。

一個政治家如果失去感召力,政治生涯也就結束了。

狼狽的孔聖人

驛遞新規才出台,張居正就把三兒子張懋修叫到跟前說:“你收拾一下回老家給爺爺祝壽去吧。”

張懋修茫然,因為爺爺的壽辰還早得很。張居正直說道:“驛遞新規剛頒布,我想讓你做個政治表率,這次回家不許使用驛遞,我給你雇輛牛車。”

這是個艱辛的旅程,從北京到湖北江陵,千山萬水,路途遙遠,坐牛車恐怕要走上幾個月。但張懋修是個懂事的孩子,能站在父親的角度考慮問題,於是欣然同意。

就這樣,張懋修坐上一輛老態龍鍾的牛車,悠悠上了路。不知是欣賞風景還是牛車的確慢,七月份從北京出發,八月末才到山東鄒縣。一進鄒縣,張懋修就看到了讓他瞠目結舌的一幕。孔尚賢的貨物在驛站堆積如山,遠遠看去,仿佛是孔聖人把泰山挪到了這裏。

孔尚賢在驛站氣得死去活來,因為驛站官員告訴他,政府出了新規,不允許閑雜人等使用驛遞,聖人也不例外。

孔尚賢傲慢地說:“本聖人多年來一直使用你們這鳥驛遞,我還記得幾年前,你們都是我堅定的諂媚者,怎麼突然翻臉無情!”

驛站官員將紅頭文件甩給他看:“聖人您瞧,這是新規定。”

孔尚賢嗤之以鼻:“少來了,就這玩意兒,嘉靖時期也有過,而且還是兩次,隆慶時期也有過,到頭來不還是雷聲大雨點小?我看你們啊是缺銀子了,來啊,每人賞一百兩,兩捆大蔥。”

驛站官員板起臉來:“孔聖人休要胡鬧,這是當朝首輔張大人親自定下的規矩,我們哪裏敢違背?你不知道考成法嗎?你不要聖人的頭銜,我們還想要頭頂的烏紗帽呢。”

孔尚賢收起聖人高高在上的模樣,堆起笑容:“各位長官,行個方便,下不為例。”

官員們把腦袋搖得如撥浪鼓:“不行。巡撫李大人做事最愛較真,連受刑人挨的板子數,他都當堂數著,這個方便給你行了,我們可就完蛋了。廢話少說,聖人,要麼你帶兩個隨從去北京,沿途驛站好吃好喝,要麼你原路返回,帶著你的大蔥和煎餅。”

孔尚賢大怒,重新恢複聖人神聖不可侵犯的架勢,要揍驛站官員。驛站官員好漢不吃眼前虧,急忙賠上笑臉,對孔尚賢說:“有事好說啊,別動手。”

張懋修在一旁看得清楚,跳下牛車,上前就給了那名官員一腳。那名官員向前撲倒,搞了個狗啃屎,站起來正要罵,張懋修已先發製人:“你敢違反驛遞新規嗎?”

官員站起來,整理了官服,氣咻咻地質問:“你是哪兒來的鳥人,敢管大爺的事?”

張懋修報上姓名:“張懋修。”

“什麼鳥人?”

“我爹是張居正。”

在場所有人聞風喪膽,那名官員腿不聽使喚地跪了下去。孔尚賢聽到“張居正”雖然哆嗦了一下,但畢竟血管裏流淌著聖人的血液,又是吃大蔥長大,膽氣稍逝即回,可也隻回來一點,所以他針對驛站官員:“你等著,本聖人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說完,調轉馬頭,如一陣風般撤了。

他當然不會走遠,因為他覺得隻需要向北京寫封信,他的貨物就能和當初一樣,不費一毛錢順利進京。

張懋修也在寫信,寫給老爹張居正。張居正收到信後很欣慰,這是驛遞新規以來圓滿執行的一次。看完兒子張懋修的信,他又看了聖人孔尚賢寫給皇上的信,紙上滿是抱怨之氣,厚顏無恥地指責驛站官員的無禮。孔聖人最後說,他聖人有大量,可不追究驛站官員對聖人的糟蹋,他隻希望自己的大蔥和煎餅快點進京,為京城百姓的飲食生活錦上添花。

張居正冷笑,提起筆來給孔尚賢寫了封信。他由遠及近,悠悠而談:“當今國勢日衰,民生日苦,您知道是什麼原因嗎?就是因為吏治因循,法無權威,遂使人人皆有僥幸貪賄之心,而朝廷達官和宗親豪門以及一些所謂的聖人,不知為國分憂,率先垂範,卻還居高自恃,不重德名,橫行朝野之上,為害黎民百姓之間。我才華不多,但也是身當國重,輔年幼皇上,決心不顧毀譽得失,重振朝綱,仰賴賢明有德如您這樣的人輔佐支持,而偶有藐視朝廷法度,屢教不改者,我也不敢以私意包庇。鄒縣驛站,我兒有做得過分之處,可能在您麵前有失分寸,這是老夫管教不嚴。但我兒千裏回鄉,尚能駕牛車而省驛勞,以您德高望重,為何不改正從前作風,為民表率?”

孔尚賢一生讀了許多書,這封信讀得懂。正因讀得懂,所以知道這是在勸導的後麵加了不可侵犯的警告。此時,他感到一陣寒意,從尾骨慢慢爬上脊梁骨,背後已濕透。

他看著外麵堆積如山的貨物,從桌子上抓起一根大蔥,狼吞虎咽下去,以穩定自己的驚慌。一個仆人跑進來報告另一個更不好的消息:以前允許咱們堆放貨物的鏢局翻臉無情啦。

孔尚賢氣得雙手顫抖,又去桌上抓了根大蔥。咬牙切齒道:“今年就算了,我就不信這狗屁規矩能支撐到明年。”

明年的事孔尚賢還未見到,聖旨就來了:衍聖公每年都進京,太勞苦,所以以後每三年進京一次。這對孔尚賢而言,無異晴天霹靂。

晴天霹靂不僅在孔尚賢的頭上響起,很多想要違反驛遞新規的人,頭上都炸起了霹靂。

侯東萊兒子案

驛遞新規頒行不久,張居正就碰到難題,張居正碰到的難題都是大難題。甘肅巡撫侯東萊的兒子擅自使用驛站,被一群言官彈劾。侯東萊的兒子算不了什麼,可侯東萊卻是封疆大吏,帝國西北部沒有他,簡直不堪設想。韃靼的馬不敢過明帝國邊境半步,全是侯東萊的功勞。多年來,中央政府非常重視侯東萊,凡是彈劾他的奏章都如同進了墳墓。

如果言官們彈劾侯東萊兒子的其他罪行,還不算難處理,可彈劾他違規使用驛站,就很不好辦。因為驛遞新規才頒布,倘若不治罪,驛遞新規就成了廢紙,張居正的權威會立即受到嚴重的挑戰。

張居正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可李太後和朱翊鈞卻認為,此事關係重大,未和張居正商議就下了聖旨:侯東萊之子下不為例。

北京城嘩然。張居正分明感到排山倒海的壓力撲麵而來,早就有人等著看好戲。張居正不急不躁,叫來呂調陽商量,準備要皇帝重新下旨。呂調陽倒是同意張居正的意見,可如何處罰侯東萊之子?如果重了,侯東萊能幹嗎?如果輕了,那群看熱鬧的人能幹嗎?

張居正用一句話就解決了問題:“按律法辦。”

呂調陽吐了吐舌頭,如果按律法辦,侯東萊之子可是要革去官蔭的。

張居正斬釘截鐵:“那就革去他的官蔭!”

呂調陽默不作聲了,張居正嚴肅地說道:“法律麵前人人平等,不能因為他老子是侯東萊,就對法律視而不見。如果我們真姑息了他,那麼,曾被處罰的違反驛遞新規的人怎麼想?”

呂調陽沉思一會兒,說道:“張閣老,有些話我悶在肚子裏好久,現在不得不說了。”

張居正看了他一眼:“你說就是!”

呂調陽雖聲音不低,但時刻都在字斟句酌:“驛遞新規頒布以來,很多官員都有怨氣,因為在他們心中使用驛遞就是該有的權利之一。”

張居正冷冷道:“權利?讓他們去查祖宗之法,看看哪條規定非公務時使用驛遞是官員的權利!”

呂調陽被打斷,又重新組織思路,憋了半天才說道:“張閣老,自您執政以來,所行之法、所行之事似乎有些嚴苛急迫。比如驛遞這事,應稍緩稍柔些,要官員們慢慢適應,然後逐漸嚴格起來。凡事都有個適應過程嘛,正如從黑暗中突地走進光明,人的眼睛受不了啊。”

張居正明白這個道理,可時間是寶貴的,亂世用重典,重病用猛藥,剝絲抽繭固然春風化雨,但他沒有那麼多時間!

他沒有理會呂調陽,直接去和朱翊鈞講,必須要重新對侯東萊的兒子處罰。朱翊鈞為難地左顧右看,馮保在他身邊,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