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與王世貞的恩怨

王世貞,江蘇太倉人,出身名門,本是魏晉南北朝“舊時王謝堂前燕”的琅琊王氏後裔,和張居正同一年中進士。王世貞智商極高,所以才華橫溢,因為才華橫溢和出身名門,所以恃才傲物。步入仕途後,對權貴從不正眼相看,千方百計把自己的角色塑造成文人首領,於是,他的仕途很波折。

他得罪過嚴世蕃,老爹也因此慘死獄中。但是,他並非真的是看透名利之人。他日思夜想要在政壇上站穩腳跟,飛黃騰達。遺憾的是,他個性張揚,目中無人,所以根本處理不好同上級的關係。非但處理不好上下級關係,而且有文人特具的酸勁,稍不如意就牢騷滿腹,好像天地萬物,連茅坑裏的石頭都欠他似的。張居正在翰林院做編修十年不升,但能沉住氣,靜心觀望,終熬出個天地來。王世貞在郎官(皇帝顧問)上九年不動,每天都怨氣衝天,牢騷滿腹,搞得許多詩友一見到他張口,掉頭就跑。

張居正當首輔前,王世貞和張居正的交往並不多,因為兩人不屬於一個世界。不過對王世貞動輒滿腹牢騷的性格,張居正看在老同學的麵上多次去信勸解。張居正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呀,喜歡意氣用事,倘若真要做個文壇領袖也就罷了,文人就該有點性格嘛。問題是,你我都明白,你不是那種心甘情願埋頭書卷的人,你想要做一番事業。既然如此,就該遵循做事業的法則。這種法則就是,閉上嘴巴,韜光養晦,等待機會來敲門。”

王世貞一麵罵著娘,一麵回複張居正:“老同學啊,論才華,我比你強,論在京城中的名氣,我比你不知高出多少。可你現在都成大學士了,我還在地方上當著人人不待見的芝麻小官。先不說我自己,說說我爹。我爹被嚴嵩陷害至死到現在已多年,幾年前,徐階當了首輔,我以為我爹昭雪的日子來了,可徐階這廝不理我,後來我又給李春芳寫信,那廝也不理我,現在高拱更不理我。你說這群廢物都想什麼呢!”

張居正取出信紙,無可奈何地笑。曆屆首輔都不理會王世貞是有原因的,因為任何大權在握的人,都不喜歡不搭理自己的人。他給王世貞回信道:“寶劍吳幹、越鉤,輕用必折;放進鞘裏,其精乃全。”

王世貞哇呀怪叫:“有寶劍不用,和燒火棍有何區別!”

張居正再回信:“我會讓你這柄寶劍有用武之地的,不過你現在就該把自己當成燒火棍。”

1573年,張居正已牢牢掌控大權,開始人事安排和部署,王世貞這根燒火棍自然也在他的安排之中。本年二月,王世貞被授予湖廣按察使。張居正這樣安排,用意精深。湖廣是張居正的老家,把王世貞安排到這裏,一是對他的考驗,因為湖廣離京城很遠,王世貞並不熟,張居正可試探王世貞的反應;二是對他的信任,因為那可是他張居正的家鄉啊。

遺憾的是,王世貞得知這一消息後,大為不滿,還寫了首怨氣彌漫的詩散發出去。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王世貞一直想任職翰林院,這正是典型文人的醜態:安逸的辦公環境,說出去讓人尊重的職業。

張居正得知了他的不滿後,急忙去信安慰遲遲不肯動身的王世貞:“同學,我要你巡按湖廣,是想讓你主持湖廣的鄉試,這對你而言,不正是揚名立萬的機會嗎?而且巡按湖廣隻是暫時的、過渡性的,你不要滿肚皮不平,請速速上路。你以後的路,我都給你安排好了。”

王世貞接到張居正的信,左思右想,一咬牙一跺腳:“拚一回吧。”上路了。雖然兩腳一前一後地向湖廣走,可心裏卻是走一步就是一句牢騷。他說:“我是真不願意去那鬼地方,老天真是瞎了眼,造了那樣一個地方。連續十天,腳後跟都踢到屁股上了,我的命忒苦也。”

這是典型文人的“酸”,注定了他隨後的坎坷。

王世貞抵達武昌後,湖廣巡撫馬上熱烈歡迎他,並強調說:“張大人來信要我告訴你,鄉試的試卷由你來出,這是多麼大的榮耀啊。”

王世貞微微點頭,然後就仰起腦袋看武昌的天空了。此時已是1573年的八月,武昌秋高氣爽,陽光明媚,但王世貞的心理世界卻是黯淡無光。他借鄉試策問的機會,用答卷向張居正表明了自己想去翰林院的意願,同時也間接示意不樂為地方官的心態。

張居正對王世貞真是夠意思,他又去信給老同學說:“你巡按湖廣,隻是積累資曆而已,過不了多久,我就升你為京官。”

王世貞看了張居正的信,長籲短歎一會兒,馬上問湖廣方麵的官員:“這裏的文壇如何?”

人家回答他:“不如京師。”

王世貞撇了公務,說:“走,去文壇。”

他和湖廣文壇的文人們吟詩作句才一個月,朱翊鈞的聖旨到了,升他為廣西右布政使(民政廳長)。他很不樂意,因為廣西的文壇更凋零。他再給張居正寫信說:“廣西這地方兔子不拉屎,連識文斷字的人都少,我在這裏孤獨得如站在華山之巔。”

五個月後,張居正履行承諾,任他為太仆寺卿(皇帝的後勤部長),又以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的身份巡撫鄖陽(湖北安陸)。不到一年,王世貞從地方三品升為中央三品官,可以想見張居正對他的厚愛和期望。

張居正讓他當鄖陽巡撫,也是很動了一番腦筋的。鄖陽是個流民聚集地,常常發生平民叛亂。張居正讓王世貞到這個地方當巡撫,是想磨練他的從政能力,讓他遠離文壇,鍛煉自己。而且,鄖陽離張居正的老家江陵很近,張居正希望能從王世貞處得到一定的回報。至少王世貞應該讓鄖陽和江陵安寧,讓他的家人安枕。

開始,王世貞對張居正是心存感激的。1575年張居正老娘過壽,王世貞用他在文壇的領導身份給張老太太作了壽序,把張居正感動得險些落淚。

王世貞在個人感情上很對得起張居正,可在政事上卻讓張居正失望透頂。王世貞巡撫鄖陽不久,江陵發生了一件群體事件,起因是張居正丈量天下田畝。江陵知縣李應辰嚴格執行張居正的政策,當公布江陵地區各戶的田畝數後,一個叫許仕彥的府學生大敲縣衙門前大鼓。許仕彥說他的田畝數被報多了,田畝數一多,就意味著交稅多,所以他希望李應辰再丈量一回。

李應辰是個講理的知縣,而且許仕彥是府學生,不易得罪,就派人重新丈量,得到的數據和從前的一樣。許仕彥不服,大鬧公堂,李應辰就命人把他強行送回學校。許仕彥本來就不是善茬,第二天帶了許多同學再來大鬧公堂,而且四處貼大字報,聲討李應辰。

李應辰見許仕彥鬧得太厲害,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報告了王世貞,並且提出辭呈。不久,王世貞又接到湖廣按察使幾乎同樣的報告,他拍案而起,把鬧事的幾十個學生全部捕進大牢,並且革去了他們的生員身份。

看上去,這是件小事,可問題沒那麼簡單。在這些鬧事的人中,有個叫王化的首腦,他正是張居正的小舅子。張居正得知此事後,大為不快。他覺得王世貞就在他的家鄉為官,竟然不照顧自己的親屬。而且這真的是一件小事,王世貞完全可以說服教育搞定,卻耍起了官老爺的威風,大動幹戈。

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張居正不是什麼聖人,自然也有這樣的想法。他給王世貞寫信,語氣生硬,毫不客氣。但他畢竟是政治家,所以直指王世貞處理問題的方式簡直蠢到家。王世貞氣得險些發了瘋,但沒有瘋,也沒有給張居正回信。

可是,這個被同學淩辱的仇,他算是記下來了。

物不平則鳴,王世貞決定要狠狠鳴一下給張居正看。他並未忘記今天的一切都是拜張居正所賜,他也不是一時頭腦發昏,他就是那種“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狹隘高傲之人。

不久後,湖廣均州、襄陽大部分地區發生地震,王世貞在府衙扔了政務,以雙腳離地的速度跑回寓所,關起門來,寫了《地震疏》傳送中央。

這上疏很有意思,王世貞開門見山地說:“我知識淺薄,不能辨析天下之微,又不懂得占卜之道。不過有人懂,而且把這些事都寫在書裏,所以我就‘掉書袋’說上幾句。皇上啊,《周易》說,四月地震,五穀不熟,人們餓死。現在雖然是五月初,差不了幾天,所以我覺得今年的五穀要不熟,人們要餓死。皇上啊,這是天兆,古書上有釋厄的妙招,我說給您聽。您應該‘內而養誌,以坤道寧靜為教;外而飭備,以陰謀險伏為虞’。”

“內而養誌,以坤道寧靜為教;外而飭備,以陰謀險伏為虞”這句話其實直指張居正專權,他說這就是禍國根源。張居正當時正大權獨攬、大刀闊斧地改革,最希望的就是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和理解,最低限度,也應該得到親手提拔重用的部下的支持和理解。想不到,王世貞這畜生會反對他。對於敵對勢力,張居正從不容忍。

很快,王世貞從鄖陽被調到南京大理寺任職。南京都是冷板凳,王世貞在鄖陽咆哮起來,死皮賴臉不去南京。但傳旨太監不陰不陽地提醒他:“去吧,那裏文人多,正是您的安樂窩。您要是真不想去坐冷板凳,何必寫什麼狗屁《地震疏》呢!”

王世貞怪叫一聲,恢複了文人的孤傲:“去就去,老子在南京也照樣光芒四射!”

雖然這樣說,王世貞還是如偏癱一樣收拾行囊。他在等張居正的信,希望張居正能對他去南京坐冷板凳給個說法。王世貞這人就有這樣的優點,攻擊完別人就忘得一幹二淨。張居正的信果然來了,很官腔:“通過這段時間對你在鄖陽工作的考察,發現你是大才,鄖陽這地方廟太小,容不下你,所以請你去大廟南京。我知道你想來更大的廟北京,可北京這座廟人滿為患,你就先去南京吧,當作跳板,有時間跳到北京來。”

王世貞是聰明人,當然讀懂了張居正的意思,“呸”了一口道:“心胸太窄,怎麼就做到了首輔呢!這世道真是壞透了。”

他明知是自己的問題,卻無法接受。再給張居正寫信,言辭很不友好:“我說老同學,你這是耍猴呢?把我捧上天,又重重摔在地,你這樣做太不厚道了吧。他日我把你這種心胸用文章傳到江湖上,傳到後世,你如何麵對天下蒼生和後來人?”

張居正立即發現王世貞是個無賴,但暫時還不想理他。王世貞失望地到南京,一見到文壇兄弟,頓時活躍起來。正如他所說,老子在南京照樣光芒四射。他以為就這樣四射下去了,但他低估了張居正對待異己的態度:趕盡殺絕,痛打落水狗。

王世貞在南京還不到一個月,中央政府就送來了吏部的文件:王世貞“薦舉涉濫”,奪俸終生。王世貞抱頭痛罵,怨氣衝天。他對文壇兄弟們宣稱,他要寫本嘉靖以來的曆屆首輔傳,並咬牙切齒道:“我要好好寫寫張居正!”這本書後來流傳下來,叫《嘉靖以來首輔傳》,其中就有張居正傳,裏麵說張居正吃壯陽藥,每夜都要有女人。這種事,恐怕隻有他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

大概他在南京抱怨得太厲害了,五個月後,聖旨又來,這次是除了他的根:王世貞大節已虧,回籍養老!王世貞咆哮、詛咒、熱淚盈眶、泣不成聲,灰溜溜地離開了南京回太倉。

眾人都認為張居正太狠了,隻有王世貞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當然,張居正也知道,並且為了讓他不覺得冤屈,特意寫信給他說:“為何落到這步田地,你應該有自知之明。我當初始終把你當成自己人,大力扶持你,想不到爛泥扶不上牆,你居然不顧恩情反咬我!誰都可以反對我,都可以攻擊我,隻有你王世貞不配!我把你趕回老家,其實也有疑慮。請別誤會,不是你不該得到這樣的下場,而是你是文壇最高枝,我得罪你就等於得罪了天下士子,你們手中有筆,桌上有紙,會把我寫成‘蔽賢不用’的奸賊。但我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讓你滾回老家,原因有兩個:第一,我對你太失望太無奈了;第二,我寧用濁流也不用清流,在我看來,把文章寫得再好卻不能辦事的人就是廢物,而你們那些所謂的清流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