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已被抹殺的領袖(1 / 3)

到目前為止,我們一直假設,太平天國的記載是完全可信的,而洪秀全的會眾是這次運動的唯一力量。我們對於這場運動初期的敘述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總結如下:在1848年之前的一到兩年內,拜上帝會仿照鄰居們的做法,組建並訓練了自己的軍隊,明確的目標就是協助抵抗流動盜匪。通過各單位的競賽與細心的訓練,他們有了一支紀律性很強的戰鬥力量。他們的熱情十分高漲。在1848年這個緊急的年頭,他們渡過了一場內部的危機,當時楊秀清與蕭朝貴2人通過天神附體抓住了權柄,從此成為天父上帝與耶穌救世主的代言人。對政府的抗拒已經開始。有可能一些不受歡迎的會黨分子率領革命武裝加入了這場新的運動。不過對於這一點我們不能完全肯定。時機已經成熟,需要一位領袖,由於楊秀清與蕭朝貴掌控了局麵,他們抬出了領袖洪秀全。此人在1837年的幻覺為其他人的類似經曆與訴求提供了背景。馮雲山去了廣東,要求洪秀全出山,將他奉為這場新運動的首腦。到此為止,我們對這個故事很少有什麼疑問。

然而,有些問題頗難理解。其中之一就是馮雲山在這個新國家中的地位。從所有的記述來看,很明顯是他創立了拜上帝會。但是,現在當大家湊到一起的時候,他明顯地扮演著一個從屬的角色。楊秀清與蕭朝貴究竟是如何成為天神的喉舌,竟然排在了馮雲山的前麵?第二個問題在於,甚至在洪秀全登上首領之位以後,他的領導地位盡管得到了楊秀清的全力支持,卻很難為會眾所接受。有關1851年和1852年上帝與天兄下凡的記述[1]揭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那些村民們哪怕在已經拋家棄業跟隨天王之後,對他仍有不忠。附體的天神多次號召大家履行天王臣民應盡的職責。當他們有可能敗於官軍之手時,不得不靠幾次天神下凡來鼓舞士氣,但還有幾次天神下凡並非為此目的。是不是在軍營裏存在一個反叛集團,要利用普遍的恐懼來激起部眾的不滿,作為他們篡權的手段?如果我們隻是局限於已經考察過的資料,那麼自然的解釋就是,這些危機是因為追隨者們不願離鄉背井,必須靠天啟來加以鼓勵。此外,還可以推斷,由於部眾日益增多,必須由天國給予新的保證:這個組織是受到天神保護的。但是,他們那支小軍隊的能征善戰,以及有幾次天神下凡明顯與來自外部的威脅毫無關聯,尤其是天神下凡如此頻繁——多達9到10次,使我們不得不懷疑,其原因更多的是內部對領導集團的反對,而與外部事件無關。

[1] 《平定粵匪紀略》:附錄卷二,第 1 頁。

如果太平天國方麵的資料無法為我們解答這些難題,我們可以查閱另外的資料。清政府一方有關這場運動的主要記述,將之追溯到由朱九濤領導的在狗頭山揭竿而起的革命會黨。洪秀全與馮雲山後來都曾加入這個會黨。但是他們後來意識到自己的魔術還不夠用,於是全部前往廣西,在桂平縣建立了拜上帝會的組織。

1853年,麥都思博士公布了一些從內部搞到的太平天國文告,同時做了如下說明:“又據報道,一位名叫朱九濤的革命首腦,位居洪秀全之上。據說當他抵達湖南時,狗頭山的所有革命首腦都出來下跪迎接。他們還宰牛殺豬,設宴3天。此事隻見過一份報道,此後未曾述及。”[1]這個說明存在一些漏洞,因為狗頭山是在廣東,而非湖南。因此,如果這件事確曾發生過,那麼肯定是在太平軍從廣西崛起之前。不過,這個證據有很大的價值,因為它指出還有另一位首腦與洪秀全比肩,甚至可能在他之上。在拜上帝會建立之前,他從一開始就是一位革命者,企圖組建自己的會黨,但因其傳播的迷信不能服眾,所以成效平平。如果如上所述,此人遇見了洪秀全與馮雲山,發現洪秀全有一種信仰,即他認為自己曾被領入天國,作為上帝的次子接受了使命,那麼可以肯定,他非常樂意利用這個天啟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1] 《造反首領文告》:1853—1856 年的《京報》合訂本第 7 頁。

洪秀全與馮雲山前往廣西的原因,這樣一來就很清楚了。這位聰明的朱九濤看到了這種新的信仰可以用於為運動征募信徒,他自己發明的信仰對於迷信的頭腦遠沒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他決定將此2人帶到這種信仰具有最大力量的地區。這個想法促使他來到廣西苗族居住區的邊界,這些地方同時也有客家人。

到了這一步,很容易看出,洪秀全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家,而馮雲山跟他相比,更加理智而能幹。朱九濤與馮雲山也許獲得了洪秀全的讚同,更有可能的是,也許他們根本未與之商量,便達成了共識,在他們本來要返回廣東的途中離開了同伴,開始傳播新信仰的工作,取得了極大的成功。[1]雖然此事未經洪秀全同意就做了,但至少是以他的名義在做宣傳,將他的幻覺當作教義的本質部分。與此同時,洪秀全在家鄉,或在廣州,追隨其在知識與文學方麵的自然誌向。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因為還沒到讓他知曉秘密的時候。

然而,1848年的危機使領導權的問題浮出了水麵。既然這場運動是以洪秀全的幻覺作為引人入會的基礎,那麼他的出現至少在爭奪權力的時候對於這個新國家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因此他必須處在崇高的地位。另一方麵,如果朱九濤是這場運動的真正組織者,他也會打算最終坐上王位。爭奪領導權是對1848年那幾次至關重要的天神下凡的自然解釋。洪秀全本人將之視為他執掌大權的根本。[2]這裏有個問題:誰來統治新國家?是預言家洪秀全還是政治家朱九濤?在這場鬥爭中,我們應該期待看到馮雲山與朱九濤一起執掌領導權,因為楊秀清與蕭朝貴重視宗教因素勝過政治因素。他們的幻覺顯然給了他們極大的便利,使得其他人不得不退避三舍,等待時機,尤其是在洪秀全到來之後,否定了其他人的幻覺,排斥了他們的追隨者,他們就不得不蟄伏了。朱九濤被迫妥協。

然而,這裏又有了一個疑問。朱九濤其人究竟在何處?他在清政府與太平天國的文獻中都未曾出現。但我們在清政府的文獻中看到另一個名字,而且最近還在據稱是太平軍作者撰寫的一部書中見到了它。[3]每一份漢文的記述都說太平天國初建時有5位王爺,而不是6位,另一位叫作“天德王”。但更重要的是,由外國翻譯和公布的運動早期的幾乎所有文告,都將“天德”之名擺在詔書中通常由皇帝署名的位置。直到太平軍抵達金陵為止,人們都知道他們是如此稱呼自己的統治者的。

[1] 忠王以下麵這段話總結了這種教義:“有一日,天王忽病,此是丁酉年(道光十七年,1837 年。——譯注)之病,死去七日還魂。自還魂之後,俱講天話,凡間之話少言,勸世人敬拜上帝,勸人修善,雲若世人肯拜上帝者無災,如不拜上帝者,蛇虎傷人;敬上帝者不得拜別神,拜別神者有罪。故世人拜過上帝之後,俱不敢拜別神。為世民者,俱是怕死之人,雲蛇虎咬人,何人不怕?故而從之。”

[2] 見第二章。

[3] 《太平天國野史》(太平天國的非官方曆史,1893 年上海版)。

他們攻陷金陵時,外國人在那裏首次與之接觸,這個稱號就銷聲匿跡了,人們將君主稱為“天王”,而“天德”之號再也無人提及。[1]對這個奇怪的現象,有幾種理論提出了解釋,究竟相信哪一種,取決於人們對一份名為《洪大全自述》的文件的真實性所持的態度。洪大全就是官軍在永安俘虜的那個人,他自稱為天德王。[2]

[1] 《英國女王全權大使文鹹從男爵等人之旅,1853 年 4 月 22 日乘“漢密斯”號抵達金陵的筆記》,根據《北華捷報》1853 年 5 月 7 日號重印。

[2] T.T. 密迪樂《中國人及其反叛》第 240、241 頁的說明,否定有關天德王的所有傳說,認為從未有過此人,而《洪大全自述》隻是一名太平軍在自知難逃一死的時候為圖虛名而做的虛構。他在太平軍的書籍中看不到任何抹殺的證據。如果存在什麼誤會,他傾向於相信韓山文的推論是最可靠的。韓山文的推論是:洪秀全本人就是天德,但此稱號是新帝國的國號“太平天國”後兩字“天國”的誤讀,此二字往往出現在皇帝署名的位置。來自北方的漢人士兵講國語時誤解了,很自然地將之念成了“天德”,因為這兩個字更適合於做皇帝的名號。他暗示這是他的信息提供者洪金所做的解釋。但是麥都思將太平天國的幾份文告翻譯成了英文,並提供了原字,這是一個事實。寫出來的字是不可能弄混的,因為“國”字與“德”字大不相同。這裏不可能發生口誤。布萊恩 :《1858 年藍皮書》,第 136~138 頁,認為洪大全的供詞是真實的,但未能弄明白他在這場運動中的地位。

這份供詞的作者,倘若其身份果然如他所述,那麼他的招供就解開了謎團,使我們能夠相當全麵地了解太平天國運動的初期。我們還記得,在1852年4月7日,已在永安遭到持久圍攻的太平軍成功地突圍脫逃了,踏上了最終在金陵結束的長征之路。其中一小股人在可疑的環境下被官軍截了下來,其首領被俘。這位首領顯然是一名高官,因為他被戒備森嚴地押解到北京。他沒有吐露自己的真名,自稱洪大全,[1]並聲稱自己與太平王洪秀全平起平坐。他的供詞非常重要,值得全文抄錄。[2]

[1] “大全”與“秀全”十分相似,給人的印象是他們是兄弟倆。但是“大”字可能是表明此人為兄。

[2] 錄自布萊恩《洪大全自述》,第 132 頁及以下,該書又是錄自《陸上中國郵報》1852年8月23日號。(此處的譯文錄自《太平天國資料》第一輯:《諸王自述》。——譯注)

洪大全的供詞如下:

我是湖南衡州府衡山縣人,年三十歲。父母俱故,並無弟兄妻子。自幼讀書作文,屢次應試,考官不識我文字,屈我的才,就當和尚。還俗後,又考過一次,仍未進取。我心中忿(憤)恨,遂飽看兵書,欲圖大事,天下地圖,都在我掌中。當和尚時,在原籍隱居,兵書看得不少,古來戰陣兵法,也都留心。三代以下,惟(唯)佩服諸葛孔明用兵之法。就想一朝得誌,趨步孔明用兵,自謂得天下如反掌。數年前遊方到廣東,遂與花縣人洪秀泉(全)、馮雲山認識,洪秀泉(全)與我不是同宗,他與馮雲山皆知文墨,屢試不售,也有大誌,先曾來往廣東廣西,結拜無賴等輩,設立天地會名目。馮雲山在廣西拜會,也有好幾年。凡拜會的人,總誘他同心合力,誓共生死。後來愈聚愈多,恐怕人心不固,洪秀泉(全)學有妖術,能與鬼說話,遂同馮雲山編出天父天兄及耶穌等項名目,稱為天兄降凡,諸事問天父就知趨向,生時就為坐小天堂,就被人殺死,也是坐大天堂,藉(借)此煽惑會內之人,故此入會者,固結不解。這是數年前的作用,我盡知的。

我是道光三十年(1850年)十二月間,等他們勢子(力)已大,我才來廣西會洪秀泉(全)的。那時他們又勾結了平南縣監生韋正即韋昌輝、廣東人蕭潮潰(朝貴)、楊秀清等,到處造反,搶掠財物,抗官打仗。拜會的人,有身家田產,妻室兒女,都跟從他,遂得錢財用度,招兵買馬,膽智越大,又將會名改為上帝會。我來到廣西,洪秀泉(全)就叫為賢弟,尊我為天德王,一切用兵之法,請教於我。他自稱為太平王,楊秀清為左輔正軍師東王,蕭潮潰(朝貴)為右弼又正軍師西王,馮雲山為前導副軍師南王,韋正即韋昌輝為後護又副軍師北王。又設立丞相名目,如石達開稱為天官丞相右翼王,秦日綱稱為地官丞相左翼公。又封胡以洸、賴漢英、曾四為侍衛將軍,朱錫琨為監軍。又有曾玉秀為前部正先鋒,羅大綱即羅亞旺為前部副先鋒。此外又有旅帥卒長等名目,姓名記憶不清。旅帥每人管五百人,卒長每人管百人或數十人不等。打仗退後即斬,旅帥卒長都要重責,打勝的升賞。曆次被官兵打死者亦不少。我叫洪秀泉(全)為大哥,其餘所有手下的人,皆稱我同洪秀泉(全)為萬歲。我叫馮雲山等皆呼名字。去年閏八月初一日攻破永安城,先是韋正同各將軍、先鋒、旅帥帶人去打仗,殺死官兵。我同洪秀泉(全)於初七日才坐轎進城。隻有我兩人住在州衙門正屋,稱為朝門,其餘的人皆不得在裏頭住的。曆次打仗,有時洪秀泉(全)出主意,多有請教我的。我心內不以洪秀泉(全)為是,常說這區區一點地方,不算什麼,哪有許多稱王的?且他仗妖術惑人,哪能成得大事?我暗地存心藉(借)他猖獗勢子(力),將來地方得到的多了,我就成我的大事。他眼前不疑心我,因我不以王位自居,都叫人不必稱我萬歲,自居先生之位。其實我的誌願,安邦定土,比他高多了。他的妖術行為,古來從無成事的。且洪秀泉(全)耽於女色,有三十六個女人,我要聽其自敗,那時就是我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