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部來看,太平天國事業在1855年的下半年是空前輝煌的。然而,從內部來看,他們之間的猜忌與衝突已經達到臨危點,注定很快就要將太平王國的統一撕成碎片,奪走他們的東王與北王,並將石達開送走,使他成為一名遊俠騎士,率領部眾徒然地攻打許多城市,遠遠地走到西藏的邊界。
當時太平軍進展一切順利。長江中遊的每個戰略要點都在他們手中。他們在1855年遇到了被殲的威脅,但他們用鐵爪牢牢控製住了九江與湖口,同時一波又一波地越過安徽,溯江而上,進入江西省。曾國藩麾下那點兒可憐的小部隊及其將領們遠遠不足以對付太平軍,就算加上增募的兵員,人數還是不夠。然而,太平軍中醞釀了許久的麻煩在1856年因東王的剛愎自用與僭越而達到了最高峰。我們還記得,他是上帝天父的代言人,後來自稱為勸慰師與聖靈。他篡位的野心走得太遠,幹脆在天京自稱為導師,利用其天神的偽裝淩駕於其他各王之上,甚至要控製天王。終於他要求登上帝位。[1]“要逼天王封其為萬歲。那時權柄皆在東王一人手上,不得不封,逼天王親到東王府封其為萬歲。北、翼兩王[2]不服,君臣不別,東欲專尊,後北與翼計殺東王。翼與北王密議,殺東一人,殺其兄弟3人,除此以外,俱不得多殺。”[3]
[1] 此節的摘錄與一般性記述,都取材自《忠王自述》第 7 頁及以下。
[2] “萬歲”的字麵意義是“1 萬年”,是皇帝的稱號。
[3] 《忠王自述》:第 8 頁。
在繼續講述這段故事之前,我們暫且來看一下官軍方麵的進展。1856年初,官軍集結兵力攻打武漢,在周邊地區打了一些小勝仗。在這次作戰中,被視為曾國藩麾下僅次於塔齊布的最佳將領羅澤南,於4月6日在武昌城下身負重傷,於4月12日去世。朝廷追念他的大功,賜他身後享有巡撫官銜。[1]然而,直到當年年底,武昌城在被太平軍占據了18個多月以後,才落到官軍手中。[2]官軍對武昌的圍攻,實際上持續了將近1年之久。當太平軍的所有糧道都被官軍封鎖之後,他們才突出城門逃走。作為攻城的勝利,這個成果很有價值,但並不壯觀。
[1] 《平定粵匪紀略》:卷五,第 3 頁下欄。
[2] 《平定粵匪紀略》:卷五,第 20~21 頁。
正規軍在6月份遭到了自從太平天國起事以來空前嚴重的打擊。一支部隊從金陵城外的“大營”開往鎮江,去為那裏的官軍解除困境。東王抓住這個機會,命令李秀成和其他將領指揮攻打江南大營。這次行動由所有能夠動用的太平軍聯合執行,發起猛烈的一擊,將官軍分割開來,迫使他們全部撤往丹陽。[1]向榮將軍自殺身亡,為他的失敗而贖罪,留下他的繼任者和春收攏潰軍,在新的基地進行休整。和春試圖在這次意外的災難之後再振士氣、重整營伍,讓部隊出動,攻取安徽與江西的城鎮,而不讓他們閑置。張國梁與他合作,共同指揮部隊。
在安徽,太平軍將司令部設在三河,而清政府則將廬州作為基地。和春決定發起決定性的打擊,親自率部進攻(9月17日)。這次努力大獲全勝,太平軍被擊敗了。官軍擊斃了5000多人,許多太平軍淹死在河中。[2]他們的另一基地巢縣是為天京提供補給的源頭,防衛森嚴,於9月27日向官軍投降。大批軍用物資落入官軍手中。但從整體而言,官軍還遠未征服安徽,太平軍留在安慶,隻有小股的官軍部隊能在幾個特定的地區進行必要的攻擊。不過,這幾個勝仗還是很重要的,表明官軍的戰鬥力已經提升,部隊裏已經有了慣於實戰的官兵。[3]
天京城內,在太平軍於當年早些時候取得勝利之後,特別是於6月份完全擊潰圍攻的清軍之後,首腦們之間的猜忌達到了頂點,東王及其親屬被聯手反對他的各王謀殺了。但是,他的死亡並未令局勢有所改善,因為北王韋昌輝步楊秀清之後塵,出於對石達開的瘋狂猜忌,迫使這位能人逃出天京。石達開前往寧國之後,韋昌輝對他的家人下手,將他們冷血地屠殺。接著,這個瘋子開始了一係列不分青紅皂白的殘酷屠殺,不分男女,不分老幼,終於使得天京的百姓起來反對他。他的腦袋被送往寧國,交給翼王,作為血腥的戰利品。翼王返回天京,準備在太平天國政府中任職。[4]他在政府中獲得了高位,但他看得很明白,天王寧願通過自己的兩位老兄來統治天國。
[1] 《奏議》:卷五,第 27 頁。
[2] 同上,卷五,第 25 頁,又見第 32~36 頁。針對四個軍事區的計劃包括湖北、安徽與江西三省。
[3] 《年譜》:卷四,第 7 頁。有關巡撫頑固的奏疏(1855 年 7 月 25 日),可見於《奏議》:卷五,第 61 頁及以下。
[4] 《年譜》:卷四,第 10~12 頁;《奏議》,卷四,第 6~13 頁。
這兩位仁兄在兵略與國事管理上都無才幹,和他們的天神老弟一樣深信上帝永遠會站在他們一邊,總是拒絕石達開這位老練而能幹的將領製定的任何明智的政策。於是,石達開離開國都,寧願從此去向沒有洪家人猜忌目光的地方,去繼續他的戰鬥。[1]
[1] 《忠王自述》:第 9 頁。
太平天國剩下了兩個能人協助領導天國的事業,一個是陳玉成,時任國家的部長,後來封為英王;另一個是李秀成,即後來的忠王,天國末期唯一的支柱。李秀成是在廣西加入太平軍的,當時隻是一名列兵,1854年在石達開的安徽作戰中效力,後來隨部攻打向榮的部隊,於1856年隨部將清軍趕到丹陽。此後他奉命指揮安徽的重要作戰,不久之後被封了王。後來戈登將軍的敵手就是他的部隊。此人頭腦清醒,忠於職守,直到最後一刻。他也不怕向天王本人表達通常是理智的看法。他把這場運動的崩潰主要歸因於洪仁玕(洪金)的錯誤。洪仁玕於1859年從香港來加入太平天國,於是左右著天王的看法,以至於其他的顧問無法進言。他認為事業失敗的次要原因則是君主過於依賴天神的幹預。
1856年的這些內亂與調整大大削弱了太平天國運動,隻要官軍利用這種局勢,戰爭便會迅速終結。然而,太平天國內亂到達頂峰時,官軍及其士氣在金陵城外遭受嚴重打擊,曾國藩又離得太遠,被敵軍困得太死,無法離開南昌。難怪就連忠王在回顧那個生死存亡的關頭時,也能看到一隻不可思議的天佑之手,把事情安排得對太平軍有利。它讓官軍的失敗及其將領的死亡發生在先,讓太平軍首腦的分裂與天京事變發生在後。如果天京之亂發生在前,那麼官軍的徹底勝利與太平天國運動的毀滅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殺東王,即此時之間。此是天意,若向帥未敗,仍紮孝陵衛,遇內亂之時,那時乘亂,京城久不能保矣。逢向帥敗過而亂,此是天之所排,不由人之所算。……在六年之間亂起,……此時殺東王之後,又殺北王。殺北王之後,安福王又逼翼王他逃。[1]
忠王還指出,在那些危急的日子裏,官軍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即勸降那些已經心灰意懶的太平軍首領。那時天京城內是群龍無首,大家互不買賬,天王懷疑所有人,隻信得過自己的直係親屬。
那時各有散意,而心各有不敢自散,因聞清朝將兵凡拿是廣西之人斬而不赦,是以各結為團,故未散也。若清朝早日肯救赦廣西之人,而散久矣。·[2]
[1] 《忠王自述》:第 17 頁。
[2] 《忠王自述》:第 12 頁。
於是,部分因為在危急關頭的軟弱,部分由於未能在適當的時候采取懷柔政策,也許又是因為對難得的機會毫無知覺,或者因為北京缺乏一位有遠見的政治家,官軍失去了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聽任太平軍在那兩位挺身而出的能力過人的領導人手下重振雄風。也許官軍除了蔑視太平軍以外,不可能再有其他的態度,也許他們在任何情況下都看不到安撫政策的好處何在。他們在文告中總是對太平軍極盡辱罵貶責之能事,而將太平軍的勝利主要歸因於官軍將領的無能。
1856年3月25日的一份上諭很有典型性。文告首先將華中清軍的效率低下與已將太平軍北伐部隊阻擋並擊退的蒙古軍隊做了一番比較,接著要增派一支蒙古軍隊肅清長江沿岸的太平軍,然後皇帝放肆吹噓:“諒茲窮寇,不難一鼓蕩平。”[1]隻要上諭如此誇張地貶低這場運動(盡管在寫這些字句時握筆的手都在顫抖),清政府一方就沒有任何妥協的可能。那些本來可能間接請降的太平軍在這種情況下無法指望歸順清廷後會得到多大的寬恕。
與此同時,曾國藩及江西的情況又是怎樣呢?在1855年底,他被困於南昌,他的部隊被拖欠了幾個月的薪餉,與外界的交通被切斷了。石達開在來自廣東的盟軍協助下,控製了該省的整個南部與東南部,太平軍還占據了湖區和東部的產茶區。在1856年,一群當地的造反者,集結在邊錢會的旗號下,最終多達約5萬人,秘密地加入了太平軍。他們攻占了許多城市,蹂躪許多地區,令曾國藩更為頭痛。[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