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獨立而誠實的品質,以另一種方式表現於他的家書和給其他官員的書信中。在一個講話委婉的國度裏,曾國藩的書信往往直言不諱,隻是措辭總是比較謹慎。他在奏疏與寫給京城高官的信中,也許遣詞更為優雅,但很少使用“虛筆”。例如,朝廷就使用外國軍人一事征求他與李鴻章、左宗棠的意見時,3人的奏複形成鮮明的對照。他的兩位同事給人的印象是盡可能不要過於得罪雙方,曾國藩則坦陳自己的看法。[2]他非常蔑視許多官員虛報勝仗、隱瞞敗績的陋習,例如王錱與左宗棠於1854年向北京虛報勝仗的行為。[3]
[1] 《家訓》,1863 年 9 月 24 日。
[2] 見上麵第十二章的奏疏。
[3] 《家書》,1854 年 5 月 16 日。
曾國藩做人的理想遵循四書五經的標準。他叫弟弟和子侄們遵行孝悌仁義的德行。在人格的發展中又追求勤、儉、剛(意誌堅定)、明、忠、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謙、渾八德。[1]他在動身前往天津處理教案的前夕寫給兒子們的永別訓誡中,講解了4條主要的追求:
慎獨則心安。
主敬則身強。
求仁則人悅。
習勞則神欽。[2]
[1] 《家訓》1866 年 4 月 28 日。他在一首詩中說“恕”是最好的東西(《家書》夏曆五月初五)。
[2] 《家訓》,1870 年 7 月 6 日(應為 7 月 2 日,即六月初四日。此處內容可見於該信後附刻的日課四條,小標題為“同治十年金陵節署中日記”,可見是於此信寫成的下一年所撰。——譯注)。
曾國藩堅信書本具有巨大的價值,總是耐心地勸誡他的弟弟們要刻苦學習,而他自己的人生正是以此為特征。即便是在艱苦的戰場,或在文官事務繁雜的崗位上,他很少有一天不讀經典著作、曆史或詩歌,不抽暇寫作散文或其他文章。他堅持寫日記,可惜的是,對於我們的研究最有價值的一些記載,在九江城下隨著文件一起丟失了。他力圖讓後輩們養成同樣的勤勞習慣,把學習擺在居家必做的第一位,經常要求他們寫文章,留心為他們挑選合適的教師,並時時勉勵他們。如果他們做得好,他會給予誇獎,否則便加以斥責,並指出有些人的子弟條件不如他們優越,卻能發奮向上,以此令他們感到羞愧。
在1843年年初的一封信中,他談到了進步所必不可少的3個條件:有誌、有識、有恒。“有誌則斷不甘為下流;有識則知學問無盡,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觀海,如井蛙之窺天,皆無識者也;有恒則斷無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有關他所做的功課,我們可以找到一些記載。在1844年的後4個月,他仔細閱讀並批注了《王荊公文集》百卷,《歸震川文集》40卷,《詩經大全》20卷,《後漢書》百卷。[1]在他開始軍事生涯以後那些忙碌的歲月裏,他無法完成如此繁重的功課,但他規定自己每天都要定量學習,為了自己不受誘惑放棄學習,他製定了具體的學習計劃。他在一封家書中把學習比作烹調,燉肉時如果用持續不斷的大火,就很容易燉好,但若所用的火忽大忽小,有時熄滅,肉就永遠燉不好。[2]在另一封書信中他告訴我們,哲學家朱熹[3]將為學比作燉肉。“先須用猛火煮,然後用漫火溫。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過,雖略有見識,乃是從悟境得來。偶用功,亦不過優遊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湯,遽用漫火溫之,將愈煮愈不熟矣。”[4]
一個人無論在哪裏,都是學習的好環境。問題不在於地方,而在於內心的目標。你是否真有學習的迫切願望?其弟曾國潢想當教師,以便獲得學習的時間與動機,曾國藩在寫給他的信中說:“且苟能發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苟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淨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何必擇地?何必擇時?但自問立誌之真不真耳!”[5]
在他去世前不久,他給後人寫下了4條指導原則,因為他希望曾氏家族的新一代人應該自力更生,發奮學習。“一曰看生書宜求速,不多閱則太陋;一曰溫舊書宜求熟,不背誦則易忘;一曰習字宜有恒,不善寫則如身之無衣,山之無木;一曰作文宜苦思,不善作則如人之啞不能言,馬之跛不能行。”[6]曾國藩的身體從來就不健壯,他曾對弟弟們說,他們都從母親那裏繼承了虛弱的體質。他不得不非常關注自己的健康。他在北京度過的那些歲月裏從未十分健康過,1842年他谘詢過的人當中有個人告訴他,要治好他的病,靜養比藥物更重要。[7]
[1] 《家書》,1844 年 12 月 30 日。
[2] 《家書》,1856 年 12 月 2 日及 12 月 26 日。
[3] 宋朝的哲學家與儒家經典的正統注釋者。
[4] 《家書》,1842 年 12 月 21 日。
[5] 《家書》,1842 年夏曆十月二十六日。
[6] 《家書》,1871 年 12 月 5 日。
[7] 《家書》,1842 年夏曆九月十八日。
看過許多大夫之後,他於1857年左右徹底放棄了他們的治療,因為其中大多數人都無本領,給他的是七分傷害,三分好處。[1]他在32歲時戒了煙,弟弟們在到了差不多的年齡時也戒煙。但他並不認為有必要戒掉適量地飲酒。[2]他認為早起十分重要,不僅是為了提升事業,也是為了健康。[3]
在曾國藩有關養生方法的討論中,寫於1866年7月16日的一封信中的內容也許是最全麵的原則:
餘老境日逼,勉強支持一年半載,實不能久當大任矣。因思吾兄弟體氣皆不甚健,後輩子侄尤多虛弱,宜於平日講求養生之法,不可於臨時亂投藥劑。
養生之法約有五事:一曰眠食有恒,二曰懲忿,三曰節欲,四曰每夜臨睡洗腳,五曰每日兩飯後各行三千步。懲忿,即餘匾中所謂養生以少惱怒為本也。眠食有恒及洗腳二事,星岡公行之四十年,餘亦學行七年矣。飯後三千步今日試行,自矢永不間斷。
他從現代的觀點出發,強調陽光與新鮮空氣的價值。“若濕氣太重,人或受之則易傷脾。凡屋高而天井小者,風難入,日亦難入,必須設法祛散濕氣,乃不生病。”[4]
在同一封信中,他針對兒子們的學習給他們教授了他製定的6條養生之道,以使他們不會由於健康狀況不佳而失敗:第一,飯後走千步;第二,睡前泡腳;[5]第三,避免生氣;第四,定時靜養;第五,定期練習射箭(他認為這是鍛煉肌肉的最佳辦法);第六,黎明時食用簡單的早餐,隻吃一碗米飯,不要菜。
[1] 《家訓》,1860 年夏曆十一月初四。
[2] 《家書》,1852 年 2 月 28 日。
[3] 《家書》,1860 年 4 月 24 日。
[4] 《家書》,1860 年 2 月 29 日。
[5] 即保證血液的自由循環。
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年裏,他的眼疾複發了。在天津教案發生時,他的一隻眼睛已經失去作用,陣發的暈眩也時時困擾著他。他在去世前的幾天裏發作了一次嚴重的眩暈,令他的朋友們大為警惕。當時他坐在轎子裏,被人抬著去河邊會見一位客人,他突然暈倒了。這種病狀使他更加熱心地保留身上殘留的力量,並強調他的後人應該學會養生之道,鍛煉他們的體魄。
中國人對痛苦的耐受力在太平天國運動中充分地體現出來,這使我們回想起他們保留了中世紀的精神框架。戰場上的現代護理發端於克裏米亞戰爭和美國的南北戰爭,其操作已經考慮到了人類的痛苦,但是太平天國的戰爭對交戰雙方都是殘酷的。曾國藩對於將俘虜的太平軍斬首沒有任何良心的不安。1861年,他的兩個弟弟考慮到人命損耗太大,寫信給長兄訴說他們的看法。曾國藩在回信中向他們保證:造反者殺得越多越好,因為這樣才能將毒素排除;天父與天兄的宗教應該與天燕與天豫之官一起搗毀。[1]
[1] 《家書》,1861 年 7 月 19 日。
“雖使周孔生今,斷無不力謀誅滅之理。既謀誅滅,斷無以多殺為悔之理。”在攻占安慶時,湘軍屠殺了兩萬名太平軍。[1]有記載的證據表明,在金陵周邊的作戰中,在三河口血戰之後,湘軍殺掉了同樣人數的太平軍。在攻入金陵城之後,湘軍把城門關閉,在街巷裏追殺太平軍,屠殺了將近10萬人。[2]這件事發生之後不久,鮑超將軍在撫州冷血地處決了4萬人。[3]這些屠殺似乎都未曾令當時的人們感到困擾。
[1] 《大事記》:卷二,第 6 頁下欄
[2] 《大事記》:卷三,第 10 頁下欄。
[3] 《大事記》:卷三,第 14 頁上欄。
在蘇州將投降的八王斬首也未令人感到不妥,雖然這件事激怒了戈登,致使他打算射殺李鴻章。但如上所見,曾國藩的評價不隻是容許而已。“閱本日文件,見李少荃殺蘇州降王八人一信稿一片稿,殊為眼明手辣。”[1]我們已在看到,這種對痛苦的麻木不仁,這種對屠殺的認可,可見於我們摘錄出來的記載中(還有許多記載可以列舉),但我相信,這並非由於曾國藩格外殘忍。將其視為與異端審判中的西班牙人、與聖巴托羅繆日的法國人、與塞倫燒死女巫對等的事物,或許更為恰當。這些造反派比敵人更加可惡,他們不僅反叛朝廷,還褻瀆古代的神聖經典,玷汙父輩們的正統信仰;他們超出了人類的界限,他們是大清帝國必須鏟除的毒瘤。
有關曾國藩在對外關係方麵的態度,我們在前麵的章節多次述及。他在北京做官的歲月裏,跟外國人沒有任何接觸,也不了解外國人,但他覺得如果能把外國人拒之於國門之外,對國家便是一樁好事。[2]1849年,當清廷需要考慮是否讓外國人進入廣州城的問題時,曾國藩在家書中寫道:“英夷在廣東,今年複請入城。徐總督辦理有方,外夷折服,竟不入城。從此永無夷禍,聖心嘉悅之至。”[3]在他開始領兵打仗之後,我們已經知道他對大炮是多麼熱心,意識到沒有大炮將一事無成。我們注意到,後來他又感到了需要汽船和汽艇來擴大他的作戰,當容閎建議在上海開設鐵廠時,他表示歡迎,並給予熱情的支持。他對來複槍的使用起初反對,後來才勉強同意,他對於將外國軍隊用於防禦以外目的的態度,我們都已知曉。但我們也知道,他的想法在逐漸進化,使他在去世時想照外國的模式重建中國,成為中國最有遠見、最大膽的政治家之一。
在行使對外政策方麵,他早年對西方人的敵意隨著事情不可避免的邏輯發展而改變了。他對西方人的力量與執著有所了解。1862年在給李鴻章的一封複信中,他就外交策略寫道:“夷務本難措置,然根本不外孔子忠、信、篤、敬四字。[4]篤者,厚也。敬者,慎也。信,隻不說假話耳,然卻極難,吾輩當從此一字下手。今日說定之話,明日勿因小利害而變。”[5]不久之後,他在另一書信中就同一看法稍稍展開議論,涉及使用外國軍隊的問題:
[1] 《日記類鈔》:卷二,第 38 頁。
[2] 《家書》各處。
[3] 《家書》:1849 年 5 月 8 日。
[4] 在此處譯為“原則”的那個字,其字麵意義為“字”。
[5] 《書劄》:卷十八,第 17 頁。
與洋人交際,其要有四語:曰言忠信,曰行篤敬,曰會防不會剿,曰先疏後親。忠者,無欺詐之心;信者,無欺詐之言;篤者,質厚;敬者,謙謹。此二語者,無論彼之或順或逆,我當常常守此而勿失。
由於他已在別處討論過第三語,他在此不再重複,接著討論第四語:
先疏後親一語,則務求我之兵力足以自立,先獨剿一二處,果其嚴肅奮勇,不為洋人所笑,然後與洋人相親,尚不為晚。本此數語以行,目下雖若齗齗不合,久之必可相合相安。[1]
[1] 《書劄》:卷十八,第 29 頁下欄、第 30 頁上欄。
顯然曾國藩不願將外國人當作劣等人對待。相反,從其與之交往的過程可以看出,由於中外兩個人種之間存在差異,從長遠來看,唯有儒家的仁恕之道,才能維護二者友好的關係。他反對通過欺詐來尋求眼前的利益,因為這種短視策略的自然結果是最終破壞中國的大業。
對於打開國門任由外國商人開發的問題,他是絕對不讚同的。如果建立鐵廠與兵工廠一樣,他意識到外國的援助是必需的,但他不願讓外國人參與進來,奪走中國工人的職位,或拿走中國商人的利潤。在建立一支商船隊的時候,他要求首先讓中國人擔任低級職務,直到他們可以管理商船時,便接管所有的職位。他不大喜歡那些開始在全國泛濫的新生事物,寧願繼續采用良好的老辦法,讓所有的職業與產品一仍其舊。他針對外貿寫道(但我無法確定這是寫於其早年還是晚年):一般而言,西洋人在過去幾百年來彼此之間一直弱肉強食。他們爭鬥的辦法就是奪取別國商人的所得,此後該國就能達到它的目的。他們來到中國到處建廠,交易各種商品,其動機就是想實現他們心懷的鬼胎,損害我國百姓的生計。自從開戰以來,中國人民遭受極度的痛苦,猶如水深火熱。洋人在三五個口岸開通了一般貿易和長江貿易,他們的生意日益興旺,而我們的下層百姓卻身處困境,無處獲得補償,如同倒懸。如果現在答應洋人賣鹽的要求,就會削減有照商人的生計。如果同意他們建設倉房,那麼貨棧與收貨店鋪的生計就會衰減。如果允許汽艇行駛在小河上,就會吞食大小船隻水手與槳手的生計。如果批準他們架設電報、修築鐵路,就會搶走車夫、旅店和搬運夫的飯碗。對於他們尋求的凡此種種,我們應該抱定一個念頭,就是使用外國的工具來挖煤,以保住中國長久的利益。[1]
[1] 川崎三郎:《東方的偉人》,第 124 頁。
這段話清楚地告訴我們,不論他能召集什麼樣的力量,他都會抵製後來的妥協,即將中國的主要資源交給外國人控製,或者用大部分財政收入擔保來支付借款利息。
曾國藩作為一名行政官員,一名軍隊的指揮員,不論他取得了什麼成就,他總是覺得自己靈魂的歸宿應該是在祖國的文學與哲學之中。他的書信呈現出一種風格的魅力,使之成為文章的典範,這裏的譯文未能充分反映原作的風格。他還是一位功力不俗的散文家,他還編輯了中國18位大詩人的作品選集。有人將他譽為清代首屈一指的大作家和大學者,盡管這種評價未能得到一致的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