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卷一(2)(2 / 3)

綜觀胡河清為文,多為闡釋自我,他恣肆汪洋的論述往往超越了持論之文而另創天地。他不是采用學究式的方法進行挖掘,他的評論活脫就是對“本文”的再創造。胡河清如一探險者,不覺中已孤身一人走進一片幽遠和神秘,走入了“緬想的靈地”。這時的胡河清是赫文斯定一般的英雄,我們單看他“在中國西北部天寒地凍的山間長途騎自行車旅行,在零下十多度的冬天打開窗戶睡覺”(胡河清:《〈靈地的緬想〉自序》,第6頁。)這樣的舉動,即表明了胡河清的冒險精神和頑強性格。表現在文風上,胡河清更如金庸筆下的獨行俠,他持筆如劍,既舞出狂草般的美,又在要害處顯身手。胡河清是頗有修為的“匣中劍”。他每每在文字間自鳴心曲,不忘有所寄托,畢竟他是托了文學之夢在夢遊啊!正如《易·係辭》所言:“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觀胡河清之文風氣脈,確乎如此。這時他樂觀積極,不露一點頹象。

胡河清不止一次地表露他的美好心願,證明他骨子裏實在是一個詩人。無論是談到東方文化聖手錢鍾書,還是論及武俠小說高手金庸,他都是以發現美、展示美的角度出發,給人以美的興味。錢鍾書談藝的風度,金庸小說的詩性氛圍,成了胡河清研究的方向,也在很大程度上使他受益,這明顯地體現在他的文辭風格上。

胡河清極推重錢鍾書的《談藝錄》和金庸的十四部武俠小說,認為它們是“叩開中國古典藝術文化寶山之門的鑰匙”(胡河清:《中國文化的詩性氛圍》,《胡河清文存》,第199頁。)。

錢鍾書在《談藝錄·序》中說:“《談藝錄》一卷,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苟六藝之未亡,或六丁所勿取;麓藏閣置,以待貞元。時日曷喪,清河可矣。”可見《談藝錄》實在是錢鍾書自視甚高之作。他之所謂“麓藏閣置”正如胡河清所持觀點相同:“許多古典文學的大師都是靠‘藏之名山,傳之其人’而傳世的。”(胡河清:《麵對諾貝爾獎》,《胡河清文存》,第97頁。)胡河清之於錢鍾書,或正為其書之傳人,他的博士論文《真精神與舊途徑——錢鍾書人文世界探幽》正是對錢鍾書所期“時日曷喪,清河可矣”的回報。為此,錢老還以抱病之軀致函河清:“‘刁無錫’稱,大有追寇入其穴之致;整篇亦詼詭多風趣,不同學院式論文。然不才為博士論文題目,得無小題大作,割雞用牛刀乎!惺惺不勝,草此報謝。”(錢鍾書:《致胡河清信》,轉引自《胡河清文存》第178頁。)

胡河清指明了錢鍾書談藝風度的“逸興”與“沉哀”,實在是看出了錢氏的魅力之所在。若非“逸興”,不見其情致;若非“沉哀”,不見其深厚。唯二者融貫,方見真功夫也。

然胡河清雖知其為文而不知其可為人,他自顧追求“逸興”而忘了用“逸興”拂去“沉哀”。胡河清在好多處提到了《周易》睽第三十八,指出了此卦所含的對立統一的詩意特征。就此,錢鍾書亦有論述:“睽有三類:一者體乖而用不合,火在水上是也;二者體不乖而用不合,二女同居是也——此兩者皆睽而不鹹,格爾不貫,貌合實離,無相成之道;三者乖而能合,反而相成,天地事同,男女誌通,其體睽也,而其用則鹹也。”(錢鍾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26頁。)

那麼胡河清屬於哪一類?他也明白“知其雄,守其雌”的微言大義,卻沒有守護好自己的薄弱之處,一任生命走向終極走向靈地。胡河清陰陽二氣乖而不合,竊以為他骨子裏藏著太多的幽怨和悲觀,隻是在文章中極少顯露而已。或許這與魯迅先生當年的處境相同,他一方麵呐喊,一方麵彷徨,他也失望也頹喪,卻於文字間立錚錚鐵骨,以責任和良心對待世人。胡河清不會沒有這種傾向,他文字裏的堅強實乃對古樓裏的苦悶所做的救援和慰藉。他寄興文章,是為逃避心靈的重壓。可這種重壓來自哪裏?是周圍的環境周圍的人嗎?你不能排除大氣候的影響,而最不容忽視的還是胡河清本人。

我曾在1996年寫過這樣一句話:人在最孤獨時自覺地返回內心,觀照自身,他在自己心裏流浪,他在最絕望之際終會找到生存之根。胡河清是生存的智者,他不可能過多地寄希望於外部世界,請求外部力量去救護他,他隻能向自己求援。雖然他有那麼多至誠至愛的朋友,也不能拯救他的心靈。胡河清太看重了生命,太看重了生命中的苦難。苦難使他驕傲,又成其拖累。他想超越痛苦,卻使痛苦成了去也去不掉的“癤”。(胡河清:《馬原論》,《靈地的緬想》,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251頁。),死作為終點消解了個體痛苦延伸的可能。

所以胡河清選擇了死?

可他那麼熱愛生命,熱愛文學:我……願意……做一個中國文學的寂寞守靈人。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等到那血色黃昏的時刻,興許我也不得不離開這一片寂寥的方寸靈地。如果真有這一日,我的心情該會多麼惆悵呀。(胡河清:《〈靈地的緬想〉自序》第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