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卷一(2)(3 / 3)

可他還是離開了。

由此我愈加懷念海子。海子在《王子·太陽神之子》裏說:“我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他們蒼白孱弱,自以為是。他們隱藏和陶醉於自己的趣味之中,他們把一切都看成趣味,這是令我難以忍受的。”(海子:《詩學:一份提綱》,《海子詩全集》(西川編),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7頁。)胡河清的“趣味”正在於他創設的藝術情境。他在藝術中永生,也在藝術中寂滅。可以這樣說嗎:海子死於對“趣味”的逃避,而胡河清正死於對“趣味”的沉迷。

胡河清曾在《史鐵生論》中說:“對一個藝術家來說,藝術將不再僅僅是一種自我安慰之道,而是一種尋找生命意義的方法。”胡河清視之為靈地的文學是他尋找生命意義的一種方法嗎?在他文風如劍的外殼下,隱藏著他的誌趣,也暴露出他的弱點。胡河清雖自明是魯迅所稱“青年不可讀古書”的反麵例子,並未從古典經籍中脫身走出,他浸淫於“《易》,無思也,無為也”,“梵音海潮音”及術數相法中,像複活在龜甲竹簡中的末世精靈。他為中國文學守靈,無形中已被一雙魔爪俘獲。胡河清太鍾情太迷戀古典與神秘,他自命以傳統文化為切入角度的當代文學研究本身,就是他試圖複活儒術道玄的張本。且看他讚賞孫犁的“謙退”(“儒”的優容性格),馬原的佛學義諦,阿城的道家哲學,其實質是努力拉著這些作家進入他的言說範圍,試圖宣揚他在古文化中所汲取的“千瓢水”。這不能說不是一種善良的意圖,胡河清的確還想發揮他文字的教化作用,他還是以“介入”的姿態寫作的。

然而你能說胡河清對古典文化的認識不客觀嗎?非也。單從他批評相術、氣功的文字就可看出胡河清實在是看透了某些故弄玄虛的東西實在是騙人的把戲。再如:首先,像《易》、《老子》、《內經》等雖然包涵著相當高深的智慧,但它們畢竟是建築在猜測和直觀經驗基礎上的,因此較之現代科學還存在著極大的距離。其二,由於長期封建社會的僵化思想模式的束縛,中國遠古時代所有的偉大精神文化已經停滯不前且受到嚴重歪曲……

因此我認為,文學家對道家應持的態度,同對待中國古代的其他學說一樣,必須劃清它具有高超智慧的部分與封建性糟粕部分的界限……(胡河清:《論阿城、馬原、張煒道家思想的沿革》,《靈地的緬想》,第155頁。)

我不認為胡河清已自覺把握了古典要義,相反,他在有清醒認識的前提下進入了對古典文化的沉迷。他沉迷在《周易》所建構的龐大先驗論神秘體係之中而無法自拔,開口必言“易”,似乎一切都可納入陰陽八卦的玄機之中。他論賈平凹時,說“西北乃乾位所在,為八門中兩個吉門之一的天門。而‘賈’字就姓得巧。拆開來看,無非就是西部的寶貝”。“‘平凹’兩字的寓意大概更複雜了,據我的看法,這中間也含有‘陰陽’的意思。”(胡河清:《賈平凹論》,《靈地的緬想》,開頭不也聯係到了戴震和海子嗎?此想作一閃念則可,若深陷其中,失矣。

胡河清不僅以此為文,且以此關己。他一再申明自己的大限為三十,從名字上得出“河清”無望,生命難再的結論(黃河怎麼能清?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他批判術數相法實騙人之道,卻在《靈地的緬想·自序》開首就說:在三十歲的時候,我有幸碰到一位密宗高人,她見了我就大嚷:你怎麼倒是活下來了?你這人要是一直呆在“血地”是很難存活的呀。這倒似乎說得有點入譜了。因為我滿月時就離開了那塊大西北的“血地”。如果繼續呆在那兒,便正好湊上三年自然災害席卷黃土高原的時代,一切就很難說啦。

——緊接著胡河清又作看似輕鬆的轉折:“當然從小鬥雪傲霜,身子骨比現在鍛煉得更結實也未可知。”雖然如此,仍然難以掩飾他內心的歸屬意識,他是在默領,他是已卜定大限之日的花瓶,他驚詫地欣賞著花瓶的完好無損卻失手把它打碎了。

實際上胡河清已陷入神秘主義的讖緯學說旋渦之中,他以此解讀文章、人生,怎能不失之於臆斷、癡想。胡河清試圖以此超越學院教條,並師法金聖歎老先生,以小說筆法論文,這不能不說是文章做法之一途,可我又覺得這其中有標新立異的成分。胡河清像生不逢時的世外高人那樣念念有詞,不時發出驚人語,說它詭奇倒也詭奇,缺少的還是服人之理。胡河清苦心經營的國學大業,實乃一太虛幻境,它開了胡君的“天眼”,又蒙蔽了他的心靈。《易·係辭傳》曰:“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胡河清略顯矜持的外表下藏著他收縮太緊的心,他的陰柔之氣太盛而處於靜止封閉狀態,拒絕了更生、突變的機會。特殊的個人際遇和文化背景使胡河清在劫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