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卷一(3)(1 / 3)

我不知胡河清是否曾有過愛情經曆,不知他在處女作《張潔愛情觀念變化》中談論愛情是不是一次奢侈的精神漫遊。實際生活中的胡河清以完全絕望和不屑的態度看待異性之愛,文章中的胡河清則忘情地歌唱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這何嚐不是一種渴望,胡河清要求著文學作品要有來自人生深處的“苦樂兼具的激情”。他的激情來自於“無”,來自於“空”,正是那片無邊的空白讓他用激昂的文字去緬想愛情。胡河清認為“佛學的個人解脫是以對愛情的徹底否定為代價的”(胡河清:《張潔愛情觀念的變化》,《胡河清文存》,第45頁。)。他本人則非佛家信徒,他的拒絕與渴望的悖逆使他不再問情於人間,而是在文字間尋求解脫。可是,“呼喚的人和被呼喚的人很少能互相應答”。

還有,胡河清的日常生活也是他一再失落的原因吧?作為教師的胡河清不能僅靠學識和風度就能引起講台下偷聽流行歌曲的學生哪怕一展眉的關注。這種情形魯迅先生在廈門大學不也遇到過嗎?在給許廣平的信中,他說:“我對他們(指學生)不大敢有希望,我覺得特出者很少,或者竟沒有。但我做事還是要做的,希望全在未見麵的人們……”(魯迅:《兩地書》,《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12頁。)魯迅的態度讓人覺得他好像是一位不負責的教師,卻正是他剛柔相濟的特色所在。他還是要做事,並寄希望於“未見麵的人們”。胡河清一定失望了,他一定不能容忍這種智慧與淺薄的反差。是啊,“呼喚的人和被呼喚的人很少能相互應答”。

還有,還有,胡河清的價值取向使其與所謂的“現代”相隔一層,他形而上的人格品質即便在字麵上也很難一呼百應。他不止一次地批判海派文學的價值觀點和審美品位,並諡之為“卑微的文化犬儒主義”,罵其“俗”。在上海安身立命的胡河清並未寵幸上海,他指明道姓地點明某些作家的小氣和媚態,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慨。與此相對應,他心儀於金庸小說的如詩意境,先鋒藝術家的“天書”風采,以此作為心靈的休歇地。這種拒斥與推崇(有時甚至走向極端)能給胡河清帶來什麼?他能達到心理平衡嗎?再說,“呼喚的人被呼喚的人很少能相互應答”。

《詩》曰:“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胡河清如當年的蘇東坡那樣“滿肚子不合時宜”,卻沒有像蘇公那樣“抱明月而長終”的胸襟。他喜愛莊子,卻沒有達到“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莊子·天下篇》)的精神境界。在《錢鍾書論》中,胡河清指出:許多偉大的藝術家都有過化身夢蝶那般給自己派定某種想象角色的經曆,從而沉湎在幻想的境界中不能自拔。

胡河清沉湎了嗎?那清醒的人又是誰?海子在《思念前生》這首詩裏也表達了與胡河清類似的觀點:“莊子想混入/凝望月亮的野獸/骨頭一寸一寸/在肚臍上下/像樹枝一樣長著//也許莊子是我/摸一摸樹皮/開始對自己的身子/親切/親切又苦惱/月亮觸到我/仿佛是我光著身子/光著身子/進出//母親如門,對我輕輕開著”(海子:《思念前生》,《海子詩全集》,所說: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複守其母,設身不殆。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用其光,複其明,無遺身殃,是為習“常”。

胡河清呢?他是海子嗎?他在呼喚著誰?我還不敢妄稱是胡河清君的應答者,也許知音如朱大可者已真正走入了他的內心。那篇《朱大可:文化恐龍的休蟄》實際上是除了《靈地的緬想·自序》之外真正透露胡河清心緒的又一篇自白。通過朱大可之口,我們可以看見胡河清的俠骨柔腸:你有一種混亂而怪異的精神分裂氣質。你的人格顯現徹底分裂的狀態。其中一半的靈魂浸透著自卑,另一半卻十分高傲。你內心是不屈服的,外表上則有妥協的一麵。……你是一個非常孤獨的人。

……你的一生中始終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

……你不會有世俗的福緣。

朱大可“命中”了胡河清的過去,還推斷了他的中年和晚年,說中年是他與社會聯係最緊密的時期,晚年則又將逐漸淡薄同外界的關係,返回到自己內心孤獨的王國中去。看來朱大可並未預計著胡河清之死,可是他卻指明了胡河清的致命傷:人格的徹底分裂狀態。這種分裂一旦無法彌合,即如“《易·彖》曰:剝,剝也,柔變剛也”。胡河清人格中的脆弱最終占了上風,“柔變剛也”,其銳頓失。

你能領受胡河清的這種悖論人格嗎?他由於熱愛生命而結束生命,這本身就是一種兩難境地。對生命的意義、價值進行思考的人過分執著於生命,反倒是那些不思生死、無論今昔的人活得輕輕鬆鬆。胡河清追求審美的境界,迷戀充滿密碼的小說世界,他在幻想與世俗的夾層中逍遙與沉迷,活下去的願望一點點消失……

我記起了胡河清高懸臥床旁的許渾詩(《謝亭送別》),它像讖語一樣預示了胡河清之死:勞歌一曲解行舟,青山紅葉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