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卷一(4)(1 / 3)

“劈柴”,一個多麼單調的動作,一種多麼枯燥的活計,一件多麼乏味的事,即使寫進詩裏仍然改變不了它的單調、枯燥、乏味,可就在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畫麵裏,你可以看到,“劈柴”這一由先民開創的“勞動項目”,雖然經曆千秋萬代,至今仍未斷絕,“父親”在“劈柴”,勞動在“繼續”,在父親身上,延續著人類原始的活力,而他的笑,不但增添了劈柴的美感,也恰恰表明了“存在”的本質:我們勞動,我們活著。江非就是這樣,以平常說平常,用小事寫小事,在空白中留下空白,所以他能見你所未見,知你所未知。像《打井的人》、《割草的人》、《幹零工的泥瓦匠》、《在地頭上》、《水是怎樣抽上來的》等諸多短詩及長詩《箜篌引》中的不少章節,都是對一些簡單的體力勞動的直接記敘,在這些詩中,你可以看到江非和他的父老鄉親們在進行多麼精彩的“農作表演”,看到他們收割麥子、挖土豆、灌溉農田、覆蓋地膜、修噴霧器、修鐵鍁、修房屋、清理房後的淤泥,這些帶著土腥氣的“素材”被江非輕巧地拾掇到詩中,雖非高度濃縮的“意象”,卻那樣值得咀嚼。如今,誰還會關心勞動的農民,誰還會關心他們的勞動,誰還能體會到勞動之美?在一首題為《勞動》的詩中,江非這樣寫道:“割下稻子種下麥子/我的父親和他的三個兒子。/在地頭上撿稻穗的/是我的母親。/這就是我們一家五口人。//這就是我們的勞動。迎著刺眼的陽光/和受人尊敬的天空/大地伸開雙手/瘋狂地掰開小腹和胸膛。/勞動的影子嘩嘩作響。”平白的句子,平白的農耕生活,“這就是我們的勞動”——這就是江非,這就是江非的詩,這就是“大地上的事情”(葦岸語)。“沒有什麼比歌唱勞動更難”,其實江非根本不必歌唱,隻要忠實地“再現”就夠了。

作為農民之子,江非還用心地發現了更多的“勞動者”,更多的普通人。不管是寫事物還是寫事件,他的詩都是以“人”為支點。所以,人物,人物的麵貌,人物的命運,成為江非詩歌的一條主動脈。在他的詩裏,有提著木桶的祖父、搓草繩的外祖父、“在田野裏相愛”的父親母親,有想吊死自己的“老木匠”、人老珠黃的“青衣”、晚景淒涼的“梅花阿姨”、離家出走的“村姑張莫愁”,有今生和來世的左鄰右舍,還有把汗水、肉體和性命丟在城市的民工,寫這些人物,江非要麼選取一個細節、串起幾個片斷,要麼講述一段故事、發表一點感慨,總能恰如其分地揭示出他們的個性特征,同時也以其悲天憫人的情懷寫出了那種“草木人生”的限度與向度。“今天活著的人,是遠方而來的人/今天活著的人,是天空下收割的人/今天活著的人,是早上喝粥的人”,“今天活著的人,是父親和母親”(《今天活著的人》),這大概是農民之子江非對農民的基本態度,或許正是出於對“父親母親”的確認和皈依,才使江非養成了略顯謙卑的詩歌氣質,也使他的言說流露出天然的親情,寫出的人物亦因此不嫌生硬、勉強,而是散發著友善的、體恤的熱量。“今天”——“活著”,或許這首詩可以當成江非對農民乃至“人民”的基本理解,所以江非要大聲宣布“回到人民中幹活去”,“在人民中寫詩”(《致辭》):“啊,我寫那些人民/他們永遠不死!命運/卻總是如此地麵似塵埃!”(《塵埃》)活著——“永遠不死”,江非由此開掘到了普通人生命中蘊藏的能量,他們的命運就是生生不息地活下去,他們的命運就是滔滔不絕的時間,他們共同豐富了江非設計的“‘村,鎮,城’三位一體”(江非:《一份修改的個人提綱》,以下簡稱《提綱》)的詩歌版圖,讓我們對人所共有的家園加深幾分認同,對人類的共同的未來增添幾分自信。

四、俗世關懷

在地麵上生活,人們需要的不多。

食物、衣物、偷竊別人時。

一小會慌張的膽怯。

在地麵上生活,人們洗臉。

就去打水。

人們點燈。

就看見了黑夜的一部分。

——《在地麵上生活》

作為農民之子,“地麵”就是江非的立場,作為農民之子,他不可能離開土地另尋捷徑,隻能踏踏實實地走在平墩湖的小路上,這在某種程度也就決定了江非詩歌的大致方向,他所追求的就是:“隻要寫出了人民在這個時代在怎樣勞動、在怎樣思想、在怎樣動情,而又怎樣在一個小村裏蹲在牆根裏曬著太陽,在一個小鎮上踩著三輪車靠右行駛,在一個小城裏坐在廣場上麵對落日而仰視,他們又是怎樣在宿命中表達著偉大而質樸的人民智慧……”(《致辭》),也就是說,江非要表現的就是那種共時性的“在”,那種“在”的狀態,這種“在……”型的鏡頭話語使得江非的詩歌既有定格瞬間的“抓拍”效果,又有秩序井然的“擺拍”功能,“地麵上的生活”便可如願以償地詩化了。對於詩中的平墩湖,與其說發現了它的有意義,毋寧說發現了它的無意義,江非的詩學就是對俗世的生活進行鏡像式描述,他所刻意捕捉的很可能是被主流的、高端的取景器所遮蔽、舍棄的那一部分。“太陽照在它的頭上/太陽愛上了它了嗎?/人類的太陽怎麼會青睞一隻平墩湖的小狗呢?”所以江非走的是一條“低端”路線,雖然缺少奢豪的長鏡頭,他也要用詩歌盡其可能地向清貧的窮人世界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