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這個世界。母親,和她的男孩。那些春光漸去的女兒。
有了父親一樣的重量和心衰。
我愛——這個世界。土地和剛剛熟透一望無際的小麥。那些渾身霜痕的白菜。
啊,那些滿目蒼涼的悲哀。
——《箜篌引》
鑒於此,江非選擇了一條俗世之路,他以沉潛的姿勢融入生活底層,小心翼翼地關懷著每一塊石頭、每一粒糧食、每一種人生。鑒於此,我願意把江非看作一位鄉土境界的守護者,他以微暗的光亮照徹了我們心頭的塵埃。
在江非之前,或許可以找到幾位並不遙遠的“精神先驅”:海子、葦岸、劉亮程,他們似乎都懷有一種意氣相通的故土情結,但又各有風骨,江非與他們既有密切的聯係,又有明顯的區別。比如,在海子那裏常見的大地(土地/麥地)、天空、麥子等意象元素,也大量分布在江非的詩中。(粗略統計一下,僅在長詩《箜篌引》中,“大地”出現二十次,“土地、田地、耕地、麥地、麥田、稻田”等詞共出現十五次,“麥子/小麥”出現二十二次,“麥穗、麥垛、麥叢、收麥”等詞出現七次,“天空”出現二十二次。)
海子說:“我空蕩蕩的大地和天空/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的聖書,是我重又劈開的肢體”(海子:《黎明(之二)》,《海子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49頁。),“麥地/別人看見你/覺得你溫暖,美麗/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被你灼傷”(海子:《麥地與詩人》,《海子的詩》,第109頁。),“靈魂啊,不要躲開大地/不要躲開這大地上的塵土”(海子:《太陽·彌賽亞》,《海子的詩》,第280頁。)。
江非則說:“陽光普照的大地”,“月光照耀的大地”,“大地一片深秋”,“大地普渡眾生”,“受人尊敬的天空”,“不祥的天空”,“蒼老的天空”,“天空像一隻禿鷹的翅膀”,“它們(麥子)是野草的後代”,“麥田……還要繼續忍受那麼多的坎坷”,“麥子仍舊以一副矮小的身軀/熱愛著大地”。
在海子那裏,大地低沉,天空高遠,麥子紮根大地,直指天空,詩人則承擔著痛苦,不斷地向著自身的存在發問,天空與大地是渾然一體的大宇宙,他所向往的是“詩歌、王位、太陽”,他寫村莊、家園、月光、燈,追求的是一種高貴的、神性的靈魂體悟。在江非那裏,天空常作背景,大地實為耕地,而麥子就是一種普通的農作物,它們是組成江非詩歌的零部件,在不同的文本中出現時作用也不盡相同。江非寫平墩湖、黃昏、落日、光芒、骨頭,則是為了表現具象的、世俗的鄉村生活。因此可以說,海子留給我們的是形而上的麥子,江非指給我們的則是形而下的麥子,海子向往的是“流浪”、“天堂”、“神的故鄉”,江非期許的則是“居住”、是“一生活在平墩湖/一生等待蒼天的寬容”。如果說海子喪失了土地家園,是一個過客,是出世的,那麼江非就是那“一畝一分地”的法定占有者,是入世的。對江非來說,鄉村/平墩湖既是詩的起點,也是詩的終點。即便是寫“大唐”,他也要借助“大唐的月光”,返回“平墩湖的麥地”(《大唐》)。同是寫梭羅,海子反複強調的是“梭羅這人有腦子”,寫梭羅這個人,是為了營造一種“化境”;而江非則要從瓦爾登湖過渡到平墩湖,從梭羅過渡到自己的父親,寫梭羅是為了作對比,用美國對比中國,用“空靈”的瓦爾登湖對比“深埋泥土”的平墩湖,用父親“在平墩湖熬了一輩子”對比梭羅在瓦爾登湖“生活過短暫的兩年”(《梭羅》),與大而化之的海子不同,江非關注是庸常的細節,是鄉村世界具體而微的喜樂苦悲,江非最顯著的個體特征就在於他的俗世關懷,他對詩歌的最大貢獻就在於描述並轉述了一個生動、真實的“鄉村原型”。
其實,與另一位早逝的作家葦岸相比,江非的俗世征象可能更突出。葦岸以清教徒式的生命實踐,植根民間,親近自然,甘願“與萬物榮辱與共”,把日月星辰、空氣、田野、草木、莊稼、蟲子、鳥兒,以及農事、物候、節氣、勞作、繁衍等等一一納入他的大地詩篇,並且用不多的文字(特別是《大地上的事情》),建立了他的土地倫理和土地美學。有人把葦岸稱作“二十世紀最後一位聖徒”、“上帝之子”,他的作品確是蘊藏了寬廣博大的聖者之思、聖子之愛,他所求的、所寫的,正是人類所缺失的、疏遠的,他與大地的對話實際是一種孤峭的精神之旅。在《聖經》開篇,我們看到,上帝創造了世間萬物,讓它們“滋生繁多”,“各從其類”,最後才創造了人。無疑,素食主義者葦岸恪遵的正是上帝的曉諭,他帶著“創世”的使命,希望重新確立大地的秩序,不但要讓大地上的一切“各從其類”,還要喚醒人類謙卑的本性,把“平等”、“博愛”付與萬物生靈。如前所述,江非的詩歌亦不乏天、地、光等元意象,但是他的用意顯然不在於將它們作為詩的母題,而是作為鄉村生活的點綴或陪襯,他真正關心的還是“人民的快樂”,是“小人物的苦日子”、“窮人的苦日子”。所以,葦岸無愧於“大地上的詩人”,江非亦無愧乎“平墩湖的好孩子”、“農民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