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到哪裏去。
而在哪裏,才有一條。
平坦、寬闊的跑道。
那些鋪在地下永遠不會起飛的石子。
為什麼要敲得和鳥蛋一樣大小。
——《箜篌引》
在這裏,江非終於以可望而不可及的“飛機”榨出了“我們”的“小”,雖然江非以“我們”這一集體名詞掩蓋了“個我”的感受,但是對他來說,小時候那張“屈辱高貴的臉”才是刻骨銘心的,所以他無時無刻不盼著“發明”一種“新的生活”(《一隻螞蟻上路了》)。正像他在詩中所說,“即使一個粗心大意的人/他也會心存榮登王位的妄想”(《短歌行》),“要幹一場大事”,“活得滿麵春光”(《箜篌引》)才是他的真實想法,而“懷揣山河”、“流浪的國王”才是詩人的自況,“居住在祖國中”,卻“寄宿在平民的屋簷下”,他當然不會滿足於老婆孩子熱炕頭,可是無奈“我的天空死得太早”(《無名氏之歌》),當他無法實現“上山當一個有情有義的土匪,下山搶一個柔情似水的壓寨夫人,生一大堆兒郎,歡度一生的童年理想”(《致辭》,我相信這是江非的肺腑之言),無法“殺掉國王”時,至少也要成為“祖國的荷馬”,至少也要在詩中建功立業,像荷馬那樣“寫一部史詩”:“等我死了/村莊哭歌三日/祖國三年致哀”——或許這便是江非生發“史詩情結”的緣由,在“火把越來越暗越來越暗”(《無名氏之歌》)的時候,他隻能自稱“黑夜讓我雙眼失明”,隻能退而求其次,用詩歌照亮“祖國的前程”。
走在這個世界上多麼不容易啊。
在三個好人中你選出一個英雄。
一個窮人活在路上。
一個刺客死在遠方。
另一個詩人,卻坐在一把。
舊了千年的椅子上。
——《短歌行》
三個好人,其實隻是一個分裂的江非,這個分裂的江非,其實最渴望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如果說“窮人”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原始身份(出身),那麼“刺客”就是與這一身份的徹底決絕,而“詩人”則是對這種命運所做的哈姆雷特式的追問與修正,於是三者的分值也隨之得出:一個活、一個死、一個坐(實為不死不活),究竟是在路上、在遠方還是在椅子上,成了江非最為痛苦的選擇,所以,他不得不采取折中策略,將三種身份集於一身,把“身體裏的黑暗、命運、腸胃、骨頭們”和“炸藥、恥辱、淚斑”(《三十歲序》)混合在一起,把肉體與靈魂的對抗統一起來,把分裂的自我揉和成一位孤膽英雄。江非說:“骨頭埋進青山,馬兒留給閃電/這是一個英雄所幹的事。”(《箜篌引》)果然,他又有了一部長詩——《英雄帖》。
對江非來說,《英雄帖》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它一反平時那種簡約清雅的風格,而是采用了一種模仿“無厘頭”口吻的“大話”方式,因此可以當作一件自我顛覆、自我解構的“樣品”,從而看到江非的突破與局限。
從內容上看,可以說《英雄帖》就是一張黑色判決書,它控訴罪犯,揭露罪行,既罵貪官汙吏,也罵為富不仁,既罵背信棄義,也罵行屍走肉,總之把這個時代的陰暗麵翻了個底朝天,極力宣示了一種批判的乃至激怒的情緒。這讓我想到任不寐在《災變論》中提出的“災民理性”(生存恐懼、權力恐懼、敵人意識、力量崇拜和狡猾崇拜、利益崇拜、梁山社群主義和詩性智慧),在這組詩裏幾乎都能找到恰切的例證。因為“滿世界的胃都壞了”,“整個人類淚光閃閃”,江非定然要義憤填膺、疾首蹙額,定然要“瞪著那雙幹旱的眼/瞪著整個世界一雙/冷漠的無情的無恥的眼”,江非不但要拉出這種勢不兩立的架勢,還要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殺人喋血、快意恩仇,極盡“英雄”之能事。但是,試問英雄者何?恐怕江非也說不清楚。在《英雄帖》中,我們看到的隻是一種試做英雄的情緒,是麵對社會痼疾、人間不平所做的一種宣泄或發泄,最多也就是出出惡氣,獲取心理上暫時的快感和滿足。雖然詩中那個主訴人一再宣稱“我從來就沒有和你們在這個時代一起生活”,呼告人們“別在平墩湖苟且活下去了”,但是他所做的也就是斃幾個無賴宰幾個潑皮,在夢裏殺掉幾個假想敵,雖然他一再拒絕投降拒絕下跪拒絕“無恥的生活”,要求“人的一生”,但是結果總是“在台前表演/在幕後淪喪”,“在平墩湖繼續種糧/在平墩湖繼續打魚/繼續曬網/繼續佯裝一個無仇無恨的孩子”,“忍氣吞生過著忍氣吞生的日子”,“忍氣吞生寫著忍氣吞生的詩”,然而,“想寫一首好詩/卻找不到它的開頭……想拜幾個把子/浪跡江湖/縱橫春秋/桃花卻已落盡/挑樹卻已砍光”,於是:隻好去買一座山丘;
修幾處寨子;
種幾行果樹;
試著在平墩湖落草為寇;
在平墩湖虛擲光陰;
舉杯澆愁;
可是沒成想;
卻招不來上山的嘍羅;
養不起看門的惡狗;
隻好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隻好自己給自己磕頭;
隻好自己抱著自己;
站在車零馬稀的門口;
隻好在夢裏再開一次小差;
做一回壯士;
進一次班房;
當一回死囚;
可是卻不知道何年舉旗;
何從下手;
何地行刑;
何處斬首;
——《英雄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