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隻好躺進棺材裏/順水而下,隨波逐流/仿佛乘著一葉時代的扁舟”。“想……,卻……,隻好……”——這就是後現代的英雄語言學,這就是後現代英雄“曖昧的一生”,從一個時代到一個時代,從“不合作”到“與時俱進”,雖然他要流下“一個省份的淚水”,“一個村莊的淚水”,畢竟彙不成八百裏水泊了,在江非充滿誇張的敘述中,除了對現實的反諷,就是無奈的自嘲,除了對現狀的不滿,就是矯情的自戀。在這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所謂英雄不過是一位大話英雄,從躊躇滿誌牢騷滿腹到自輕自賤口水連篇,這就是後現代阿Q的最終下場。
隻是我要特別申明的是,無論出於什麼原因,《英雄帖》所傳布的暴力美學、嗜血傾向,都是值得反省的,那種以暴製暴、以血還血的複仇概念竟然被如此輕佻地示範出來,真是令人不寒而栗。隻要打開這個“帖子”,那些刺激眼球的“猛料”就會把你麻倒。你會發現,這是一部被刀子(十八次)、槍支(七次)、炸藥(五次)、砒霜控製的恐怖片,是塗滿腦漿和血(十餘次)的大屠場,是觸目驚心的死屍之詩(死十九次,屍七次),看到那些提在手裏的人頭,掛在屁股上的人頭,看到那些劈成兩半的腦袋,漏風的腦袋,你又怎能處之泰然?讓我驚訝的是江非對殺戮所持的欣賞玩味的態度:“我一勾扳機/你們的腦袋/瞬間成了一枚漏風的山藥”,“我把刀柄輕輕一扭/你們的脖子裏/隨即噴出了一股腥臭的熱氣”,“把你們的雙肋插上尖刀/腦袋一劈兩半/喀嚓/流著熱血/漾著腦汁”,諸如此類有聲有色且有味的描寫除了渲染一種仇恨、殘戾的“大佬”精神,除了可能激起若幹“憤青”的瞬間狂熱,還能起到什麼作用?如果把“拔刀相向”、“手起刀落”、“一刀殺了你”這類江湖渾話也不加甄別地化為“詩性智慧”,也未免太可怕!因此我才要說,平民與草莽隻有一箭之遙,白道與黑道隻有一念之差,所幸江非寫下的隻是一個反英雄、後英雄,隻是一個氣短的、落敗的、虛構的英雄,試想,如果這樣的英雄氣粗了、得逞了、成精了,豈不更可怕?
通過《英雄帖》,可以看出江非對“人民”生存狀況的焦慮,也可以看出他急於“解決”的責任意識,然而由於江非本身就處在焦慮的中心,所以不但很難擺脫當家做主的世俗觀念,反而越陷越深,把英雄夢做成了一場殺人遊戲。他的“英雄”隻會有破壞,不會有建設,隻會有仇恨,不會有救贖。或許隻有在心裏盛滿大悲憫盛滿大仁愛,他的歌唱才不會失之於“大話”,他的詩與思才可能超越平庸,獲得大徹大悟。
所以我認為,《英雄帖》是悲劇性的,雖然它表麵上有點玩世不恭,有點調侃有點戲謔,可是它確乎帶著詩人的切身感受和真實思考,江非借用英雄之末路反訴了英雄烏托邦之不可能,江非就這樣親手揭穿了自己設下的英雄騙局。在《英雄帖》的結尾,他這樣寫道:“這一天/是一隻螞蟻想好了要離開村莊/它在天亮時分上路了。”不錯,離開是必要的,上路是一定的,哪怕一隻小螞蟻,也要自己辨明方向。
七、花樣民謠
最後要討論的是,在這個非詩的時代,為什麼江非的詩歌能從邊緣走向主流,不但被我這樣的普通讀者所喜愛,而且登上了大雅之堂,被正統詩歌界所認同?簡要分析,或許取決於這樣幾個因素。
首先在於,江非的詩歌應和了現代社會回歸自然、重視“人本”的精神需要。很明顯,從江非那裏,人們可以感受到純正的鄉野氣息,體會到久違的“民間”滋味,獲得心靈的熨帖。正像在通風不暢、空氣凝滯的室內放了一盒清香劑一樣,江非的詩歌能夠疏通你的鼻孔,讓你足不出戶就可以嗅到一些精致的芳香。
因此也就有其次:是因為江非的詩歌寫得明白曉暢,他不說擰話,不繞彎子,要麼具有某種直指人心的禪意,要麼就是有甚說甚,不會讓你撓頭。比如,他的許多短詩都是采取“小敘事”的方式,給你講故事、說“過程”,就要把一件事清清楚楚地告訴你,而不是故意欲言又止,更不故意讓你反胃。所以江非的詩基本是直來直去的,沒有什麼玄奧艱深的卡子或絆子。正因如此,他的詩才會博得了好人緣,取得了老少鹹宜、雅俗共賞的良好功效。
當然,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江非注重詩歌本身的節奏、韻律、樂感,讀來輕鬆上口。江非多次表示,詩歌要回歸詩經時代,詩歌就是“風、雅、頌”,可見他對“古典”、“傳統”的看重。而所謂的古典、傳統,說白了,也就是我們的審美觀念和欣賞習慣,江非正是領會了這一點,才把詩歌寫成了小歌、小令、小曲、小調(許多詩就是直接以“××歌、××曲”命名的,而《滄海雀》、《短歌行》、《箜篌引》等詩題更是直接“複古”),使其既有古風雅韻,又有民歌民謠之率性真純,堪稱“現代樂府”。這就使江非的詩歌不但在內容上撫慰讀者,在思想上通融讀者,也在形式上抓住了讀者。
總之,江非自有他的聰明之處,他懂得把俗事寫得雅致,也懂得把嚴肅弄得通俗,他懂得把民謠翻唱出各種花樣,也懂得把詩歌收拾得清新可人。有了內容、思想、形式的“三貼近”,江非才一路高歌,走出了平墩湖,踏上了“首都北京四通八達、寬闊平坦人民的馬路”(《致辭》)。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江非試圖在他的詩歌中完成從平民到精英的角色轉換,試圖超越“觀察/歌唱——記錄/表現”的“樂府—史詩”模式,從而營造“認知——表達——行動”的自足詩學體係。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在自覺擔當人民(窮人)代言人的時候,在盡情表達“人民在勞動、人民在思想、人民在動情”,表達“我在想”(《提綱》)的時候,江非又似乎不自覺地偏離了真正的人文精神,露出了若許“民粹”傾向,結果就讓情緒霸占了思想,傾向擠垮了立場,使他的詩歌大地失去了應有的堅實和厚度。再者,由於對史學價值和社會學價值的極端看重,又使江非耽於“現場直播”和“正麵報道”的氛圍中,使他隻顧言說“實況”,反而容易出現一種自障式的失聰狀態,失聰的同時意味著失語,使其隻知道自己在滔滔不絕,不知道到底說了什麼,既無從聽取源自心靈的召喚,也無以麵向內心發問。還有,因為刻意追求歌謠化,為了照顧節奏和韻腳,有時不免出現“湊份子、順口溜”的詞句,雖然口感不錯,卻傷了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