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卷一(6)(3 / 3)

麵對時間,夢中漭漭的流水;

你無能為力;

憤怒或者恐懼;

都無濟於事;

——《感知》

時間不動;

隻是我們在不停地衰老,不停地衰老;

幻變的隻是光線,隻是光線;

忽明忽暗,忽明忽暗;

——《時間不動》

時間是生命的主宰,是無法抗拒的命運,人隻是時間的影子,或“影子的影子”,通過“時間——你/我/我們”這種互為因果、相生相克的矛盾關係,他像莊子那樣看到了“生也有涯”,像曹操那樣看到了“譬如朝露”,也像上帝那樣看到了“一切都是虛空”,可他還是要把這一道謎麵撕開,讓你看那散落在祭台上“烏有的子彈”,全然不顧是不是看花了眼。或許,這正是曹有雲將其所有詩篇總稱為“時間之花”的因緣所在?依我看,在曹有雲的詩學體係中,“時間”隻是他的“十萬憂患”中最為方便的一種說法,除此之外,當然也應包括“十萬欲望、十萬春天、十萬江山、十萬天梯、十萬道路、十萬太陽、十萬葉片、十萬生命、十萬花朵、十萬香煙、十萬財寶、十萬心念、十萬靈魂……”如此等等數不勝數的“十萬”大軍,都是時間的影子,正像敬畏時間之無量一樣,他也極端鍾愛“十萬”這個龐然大數,並熱衷於以之比附不可確指或不可確知的“存在”。

可是,如他在《年》這首詩中所寫:“迎接時間/恐懼時間/遺忘時間/遺忘恐懼/遺忘存在”,“年”——時間,這“古老的神”,這“熟悉而陌生的怪獸”,又怎能遺忘得了?恐懼——存在,又怎能遺忘得了?相反,不但無法遺忘,還要迎候,還要慶賀,還要紀念,這就是生存的常態吧?人類有兩種原始時間經驗:標度時間經驗和時間之流經,我注意到,詩人不僅好對渺茫無際的“時間之流”大生“逝者如斯夫”之類的慨歎,同時也對可以精確地定時定位的“標度時間”異常敏感,尤其是一些具有特定意義的特殊時日,更是讓他詩興大發,寫下了諸如《千年之春》、《年》、《元旦來臨》、《十月——十月最後的一天》、《一個瞬間:金色的西班牙吉他響起》這樣的“感時”詩,寫下了海子辭世十周年、十五周年忌日這樣的“記時”詩,寫下了“公元2003年7月29日星期二3時28分”這樣的“計分”詩句,而且在幾乎每首詩後都清楚地標明了寫作或修改的日期(甚至時分秒),所有這些都表明了詩人的時間情結,也表明了他企圖駕馭時間、銘刻時間的詩學衝動。然而一旦冷靜下來,又總產生懷疑和困惑:“時間隻是愚蠢的幻想/流逝更是膚淺的錯覺/節日何有/慶祝何為”?不僅對刻度時間的器械(手表、時鍾)失去了信心,將其拋棄、砸碎,也厭倦了時間本身,把它質證為造成衰老/毀滅/死亡的罪魁禍首。在《時光之刀》這首詩中,時間就像冷麵殺手一般出場了:“時間/用一把異常清醒的刀又在切割/一個嬰兒一隻飛行的昆蟲/甚至一朵斑駁的花……”作為鮮活生命的嬰兒、昆蟲和花朵,不僅無法逃脫時間之刀的“切割”,而且“在時間饑餓的城堡/我們永無逃逸之出口”。可見,“時間”何其強大,何其冷酷,它一意孤行,不容冒犯,在時間的監控下,人類隻擁有“渺小而卑微的身子”,隻能“渺小而恐懼地走過”。時間如此不可一世,睥睨萬物,為什麼詩人仍對它那麼那麼偏愛?為什麼還要不厭其煩地書寫它,歌詠它?難道在曹有雲那裏,“時間”僅僅是“鍾表虛無且憂鬱的歎息”嗎?當然不。他之所以一再為時間張目,恐怕還是看重了它的神秘莫測、不可捉摸,從而為其言說打出誘人的幌子。

所以我認為,曹有雲的“時間”指針最終還是指向了現實存在,指向了包括人類自身在內的大宇宙,指向了人類賴以生存、賴以延續的曆史、現實和未來。“一切都是時間匆忙的虛構”,詩人借用時間這個“巨大的隱語”,藏匿了我們這個“日夜居住的世界”。因此可以說,在他的時間譜係中,既包括了“烏黑的馬匹”、“烏有的子彈”、“飛奔的箭鏃”、“漆黑無邊的森林”、“無邊的冬天”、“奧斯威辛”、“俄狄浦斯”這些穿透自身和自身無法穿透的表麵征象(它們構成了“存在”的界限,如無物之陣,讓你無法拒絕,無法超越),也包括了“皇帝”、“魔鬼(撒旦)”“上帝(神)”等象征“第一推動力”的宰製者(它們至高無上,掌控一切,誰也不敢冒犯,不敢廢黜),這樣,詩人所言的時間之維就在冥冥中張開了一麵無形的大網,既罩住有限(人),也撐起無限(神),從而彰明了他的“絕對邏輯”:道路絕處;

蒼穹打開;

語言絕處;

音樂升起;

人絕處;

神創生;

有限者絕處;

無限者顯現;

坍塌處;

拯救永在;

——《絕對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