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卷一(7)(1 / 3)

說來說去,曹有雲的一個中心語題就是以“有限”對抗“無限”,他翻來覆去念說時間的智慧、時間的火焰、時間的光芒、時間的黑暗、時間的羅網、時間的冷漠……念說上帝的創造、上帝的微笑、上帝的冷酷、上帝的昏睡、上帝的虛偽、上帝的無用、上帝的有罪……恐怕最終還是為了通曉時間的邏輯,渴望上帝的仁慈,然而光總是太少,黑暗總是太多,時間總是苛刻,上帝總是失靈,以至我們的詩人也被折磨得沒了耐性,終於忍不住宣稱“時間已死”,甚至大聲詛咒上帝“不如死了好”。

因此,從總體上看,曹有雲所道說的“世界”是美麗的、唯一的,然而更是殘缺的、黑暗的、貧困的、憂鬱的、空洞的,他的詩就是在這樣的背景裏生出,他的審視、不滿、追問、顧念、回答,都是源始於這“唯一的世界”。他常把“美麗又悲哀”、“美麗而殘酷”、“殘酷而幸福”、“寂寞又燦爛”、“歡樂又憂患”諸如此類反差極大的詞彙捆綁在一起,用來指稱愛情的身子、初戀的容顏、書架的對話、不死的鳥,所以,在他的詩中,肯定與否定,決絕與猶疑,熱愛與憎惡,悲悼與救贖等等不可磨合的識見往往結伴而來,顯得既對立又牽纏,從而也看出詩人內心深處的憂慮與躊躇。“麵對這樣一個暗冥、謊語、虛無、昏睡著的巨大的深淵,一個極端貧困的時代,我們何為?詩人何為?”(曹有雲:《在通向神性和語言的途中》)他沒有沉陷於苦悶的泥淖中,而是孤絕地屹立在高原之上,發出了“沙啞的叫喊”——“憤怒的叫喊”。這叫喊是來自詩人軀體內部本能的喧響和躁動,也是他對著時間、對著存在發出的獷悍的呼聲。

然而,正如叫喊者在《秋天的哀歌——致海子也致裏爾克》中所呼告的那樣,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我一直跪著、爬著,流落在更加荒涼、殘酷、醜陋的人間;

抗爭、隱藏、書寫著早已告知的命運;

……如果我依然愚蠢、依然沒命地叫喊;

你會在天使的序列中;

聽到我?!擁抱我?!

也就是說,在發現了時間的虛無之後,在洞悉了存在的荒謬之後,在大聲的叫喊遭到冷落甚至打擊之後,詩人的恐懼感與絕望感更為強烈:“我還沒看見大地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真相/我的眼前已是漆黑一片,空無一物/誰在?又有誰在/我在嗎……”由懷疑整個世界的存在,到懷疑“我”的存在,進而懷疑這種懷疑,詩人終於把自己拋到了無從應答的絕地。據《聖經·以賽亞書》稱,一位希伯來先知在曠野上喊著說,“當預備主的道,修平他的路”,以迎接上帝的降臨,但是根本沒人聽從——先知的呼聲遂成寂寥千古的“曠野呼告”。我們的《詩經》也抒寫過類似情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想來曹有雲也在承受這種過於沉靜的孤獨,他的“黍離之悲”不也正跟海子的“夜歌”和裏爾克的“哀歌”偶合?海子長詩《太陽》起句便說:“我已走到人類盡頭”,又道:“前麵沒有人身後也沒有人/我孤獨一人”,裏爾克《杜伊諾哀歌》劈頭則為:“如果我哭喊,各級天使中間有誰/聽得見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擁向心頭;我也會由於他的/更強健的存在而喪亡。”後又問道:“啊,我們需要時/可以求助於誰?”顯然,在“人間”的太陽墜落之後,曹有雲把求救的目光移到了天上,並且把海子、裏爾克納入了“天使的序列”,可“天使”本身就是祈告者、追問者,他們又如何“聽到”並“擁抱”身後更為“單純,孤獨而且軟弱”的詩人?

既如此,是否應該閉嘴了?是否應該像“一隻瓷實且精美的彩陶”那樣,“在眾人邪惡的目光和庸碌的喧囂中/黯然凋謝、死亡”?

三、在語言中不朽——登上夢想的天梯命名

人活著,就必須接受“時間的繩索和死亡的重量”,還必須接受它們的剝削和壓迫,麵對這一自然法則,即便是“渴求生命長久”、“熱愛寶貴生命”的少壯詩人,又有什麼話說?難道該像維特根斯坦告誡的一般——要對一切不可言說之物保持沉默?然而“思者道說存在,詩人命名神聖”([德]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郜元寶譯),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第2版,第36頁。)——曹有雲畢竟是這樣一個以語言為生的人,又怎能放棄他的思與詩?因此,當有人譏笑他的夢想、他的貧窮,要他“閉上無用的歌唱”時,他仍肅然宣告:不;

你們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我很富有,我很榮光;

我有詞語的黃金,音樂的美玉;

詩歌的王冠……

我一個人的宮殿輝煌燦爛,富麗堂皇;

我妻妾成群,兒女滿堂,高朋滿座;

我的歌裏,灑滿了天堂高貴的陽光;

你們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而今;

我隻是在寂寞的山穀;

日夜勞作;

一人打造著明亮的星星;

——《回答——痛苦的黃金》

詩人的命運就是孤獨,詩人的財富就是語言,因為孤獨,他找到了語言,因為語言,他抓住了孤獨。在這裏,突出的是“一個人”的處境(一個人的宮殿),確定的是“一人”的立場(一人打造著明亮的星星),我們似乎看到,詩人為了尋找適於歌唱的語言,不惜自我放逐,置身於自說自話的荒涼境地。是的,“無論經曆任何事情,每個人最終都得返求於己。”([德]叔本華:《人生的智慧》(韋啟昌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5頁。)這是一種遠離,一種退卻,當他遠離了塵囂,退卻到靈魂深處,也便觸及了通向信仰之路,觸及了拯救之途。當然,這信仰不必是具體的關於某種宗教或某種主義的信仰,隻要符合心性,相信痛苦的另一半是幸福就足夠了。那麼,曹有雲的“信仰”是什麼呢?是詩歌——真理?詩人確曾說過:“詩,是受到致命傷的真理的居所。”(曹有雲:《何為詩》)但是,現實帶給他的啟示是黑暗湧起,時間凋零,詩何在?真理何在?詩人所能信靠的,隻能是自己了,他所剩下的,也隻能是“詞語和幻想”。所以,“語言”敞開了一條活路,使他視語言如黃金,視詞語如糧食,視詩如性命,如是,“奮然挑亮詞語之燈/獨自遍訪事物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