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卷一(7)(3 / 3)

……而你

還在夢想,還在閱讀;

如同一個被棄的嬰兒;

在夢幻中腐爛;

在語言中腐爛……

……而你依舊在夢想,依舊在閱讀;

在夢想中不朽;

在語言中不朽……

在夢想和語言中死亡!

詩人把夢想和語言並置,實是把它們當成了對抗虛無和絕望(現實/時間)的兩道繩梯,通過語言,他編織夢想,通過夢想,他遠離現實,而身處其中的詩人,卻搖擺在夢想和語言之間,既擔心肉身的腐爛,又渴望精神的不朽,可是無論作何設想,無論怎樣拒絕生活中的種種異化、變質、扭曲、非人的現象,最終繞不開的現實還是死亡。既然生是偶然的,死是必然的,那麼在從偶然走向必然的途中,夢想和語言隻是道旁的路碑或路標,它們充其量隻能起到某種點綴作用,再不然就是起到提醒和警示作用,若不能吸引你稍作停留,反而會促使你加倍匆忙,加倍緊張,加倍虛無,加倍絕望,加速死亡。所以,不得不重提“時間”。海德格爾說,我們的確知道時間,因為我們知道我們要死。死是各種可能性中最涉及個人、最觸及內心的一種,你必須獨自承受,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隻有認識到自己的死,真正的存在才成為可能。([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楊照明、艾平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中抽身出來,從而能夠實施關鍵的籌劃,以便使我們的生活成為個人化的生活——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那麼,麵對死亡,曹有雲的籌劃是什麼?是語言(詩歌),是夢想,是那種超越自我的“活法”,唯其如此,他的夢想才不會滑向空無,他的“語言”才不會枯竭。所以,他致力於生命中這項絕望而又無限的“事業”,正像《時光之刀》最後幾句所說:“輝煌的夢想/早已掙脫腐爛了的屍體/縈繞著時光之利刃/抵達了天堂永恒的光芒”,縱是一無所有一無是處,詩人仍然信奉“詞語”和“夢想”,這是他的無法拋掉的活法,是他越過時間、越過命運、飛向天堂的一對輕盈而又簡易的翅膀。

四、立於天地之間——在詞語和神話中醒來

了解過曹有雲的精神背景後,有必要深入到詩歌內部。如果“叫喊”是一種姿態,“命名”是一種行動,那麼,“命名”之後該怎麼辦?僅靠“夢想”能否撐起“塌陷的天空”?又該如何喂養壯大這個夢想?除了夢想,下一個“詞語”該是什麼?

在一首祭海子詩(《三月的哀歌》,2004)的開頭,曹有雲曾這樣為詩人造像:“……千年後的春天,你唯一的三月/黃昏彌漫四野/北方平原漂泊悲哀之水/你佇立天之邊緣/目擊夕陽最後的容顏……”這幾句詩,打通了時間與空間的阻隔,把詩人確認為最後一位佇立者,最後一位目擊者,佇立於四野、天邊,目擊日落、日出。因此,詩人所必要的行動就是立足大地,探視天空,這也是他得以繼續操持夢想,自行超度的一種基本方式。而另一首《無名氏:民間詩人》,則更為清晰地表明了詩人的話語傾向,也大體涵蓋了他的幾類主要的詩學構件。在這首詩中,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詩人形象更加突出,可以說,曹有雲的絕大多數詩歌都是在這樣為詩/詩人“立言”、畫像,都在這樣尋求詩與非詩的同一性,都是在用“詞語”建立他的“天—地—人”三位一體的詩歌(創生)體係。這裏不妨借用《老子》的說法:“……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與老子頗為投緣的海德格爾也曾說:“‘在大地上’,又意味著‘在天空下’。這二者還意味著‘麵向諸神的駐留’,以及‘屬於人的彼此共在’。大地和蒼穹、諸神和凡人,這四者憑源始的一體性交融為一。”(《人,詩意地安居》,第116頁。)老子講“天—地—人—道”,稱“四大”,以“道”為統領,而歸於“自然”,海德格爾則講“大地—蒼穹—諸神—凡人”四者單純的一體性,稱“四重性”,凡人“通過安居而在(是)”於其中。雖然老子的“道”與海德格爾的“諸神”多有差別,但他們所說的“自然”和“源始的一體性”似有相通,在這裏我無力辨析它們的異同,隻想以此說明曹有雲詩歌所包藏的類似架構,從而進一步打通他的拯救之路。

海德格爾說:“人之為人,總是對照某種神性的東西,來度測自己。”(《人,詩意地安居》,第94頁。)我想,他說的人隻是居於流著奶與蜜之地的上帝的選民,對於居住在神明稀缺之地的我們來說,那“神性”即便有,往往也是刻意的、生造的,即便生在“離天更近,離幻想與飛翔更近/離詩歌和語言遙深縹緲的堂奧更近”的高地之上的曹有雲君,也還要向著西方的天堂頻頻眺望,還常常抱怨那裏的上帝昏聵無能,因此,當他仰看蒼天,總是找不到星星,當他發出“天問”,也是聽不到回聲:是誰;

命令我在大地上奔跑;

向著天空和海洋奔跑不息;

是誰;

命令我在四季奔跑;

向著黑夜和雪花奔跑不息;

是誰,

命令,我在夢中奔跑;

向著詞語和幻想奔跑不息;

……天何言哉;

令我一生奔跑;

奔跑不息;

天何言哉……

——《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