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卷一(8)(2 / 3)

——《告誡》

它們是野蠻的、憤怒的、亢奮的、狂暴的,甚至是有毒的、危險的、可怕的,但更是斑斕的、輝煌的、雪白的、美麗的、美豔的、纏綿的、唯一的、可愛的、活的,它們的騰躍、長嘯、喊叫、嘶咬莫不帶有一種冒犯和征服的快感,它們之所以這樣生猛地亮相,目的正在於“石頭的王位”、“另一個循環”、“攪動世界”,在於重塑大地的尊嚴,重建大地的秩序。實際上,憑借這組以“老虎”為代表的強力意象(還包括馬匹、狼、飛鳥、藏羚羊、白唇鹿、野牛、野耗牛、森林、青草等),曹有雲說出了作為“詩人”未曾說出或未曾挑明的話,老虎的身姿就是他的身姿,老虎的傾向就是他的傾向,老虎的靈魂就是他的靈魂。老虎乃大地精靈,它引發變化,葆有活力,老虎所象征的就是人類越來越稀缺的純真、獨立、自由、挑戰、創造等根本品質/精神,它潛行於大地之巔,也潛行於詩人心靈的另一半。

此外,就是“健行而不知疲憊”(《人,詩意地安居》,第102頁。)的長生意象——石頭、黃金、燈、玫瑰等等,它們幾乎一成不變地攜帶著永恒、珍貴、光明、聖潔、幸福和愛,是曹有雲的詩歌大地上最忠實的象征派,它們不必需要呼吸,不必需要生命,卻是大地上最可傲視“時間”之物,從這點來說,足稱“時間之花”。僅以“石頭”為例。在他的詩裏,塞滿了黑暗的石頭、堅硬的石頭、生動而深刻的石頭、沉默而憤怒的石頭、永恒的石頭、巨大的石頭、沉重而飛行的石頭,而在《石頭石頭》這首“石頭之歌”之中,更是把石頭表揚得無比完美、無比神秘,這石頭散發著巨大的魔力,似乎無所不在,無所不能,以至詩人激動得大喊:“石頭、石頭,我愛你!”(同樣的表示也在《玫瑰玫瑰》出現過)因此,我不由得想稱曹有雲為“石頭詩人”,隻有在他的詩裏,那原本冰冷、死硬的石頭才變得光彩照人、生氣靈動,自海子以後,隻有他,才把冥頑不化的石頭點化為大地上最讓人熟悉又最令人驚訝最不起眼又最不容忽視的人間聖跡,讓你不得不對石頭生出幾分揣摩和猜想:確有必要細加考量“石頭”之於詩人,“石頭”之於大地的意義。這石頭是“詞語”——大地的骨骼?是女媧補天剩下的石頭,還是西西弗推動的那塊石頭?或者就是遺落在格爾木荒郊外的一塊醜陋無用的石頭?在另一首較為舒緩的石頭吟中,詩人又寫道:秋風蕭瑟;

黑暗湧起;

一塊堅硬的石頭;

沉默而憤怒的石頭;

踩著腐爛的大地;

行獨行……

它徹夜失眠;

它兩眼充血;

它傷痕累累;

它幾近破碎;

它形容枯槁;

它心在滴血……

明明在說石頭,卻題為《獨白:秋天的詩》,可見詩人已幻化為石頭,他對石頭的觀照就是對自我的寫照,石頭的情狀就是他的窘態,需知這塊石頭又不是一般的石頭啊,就算罹難了,石頭還是石頭,還是不會放棄飛翔的夢想,依然會向著“那唯一的光體/那熱烈的光芒”飛翔。海子在長詩《彌賽亞》中也曾極力推動石頭,尤其是《石匠》一節,更是以“石頭”映照人類文明——“人類的本能是石頭的本能”(海子:《太陽·彌賽亞》,《海子詩全集》,第1001頁。),他說:“世界隻有天空和石頭”(海子:《太陽·彌賽亞》,《海子詩全集》,第1004頁。),在他看來,石頭是與“天空”相對的,是與光相對的,“石頭”無異於大地對人的永恒限定。但是曹有雲的石頭卻是悖論式的,它可以指向“墳墓”,也可能指向“複活”,可能指向“地獄”,也可以指向“天堂”,他的這塊“石頭”為我們砌下了一個可進可退可攻可守的十字路口。此即曹有雲的石頭哲學,石頭(黃金、燈、玫瑰等)作為大地上的永恒之物,既可用來保護大地,也可用來投向蒼茫的天空。

大地以厚德載物,春天,老虎,石頭……它們生發於大地,受命於大地,也“讓大地成為大地”(《人,詩意地安居》第102頁。),於此,曹有雲的詩歌疆界豁然開朗,像是打開了一扇“眾妙之門”,讓我們看到了大地上存在的無限可能。而詩人——這大地上的發現者,又當如何看待大地?我們——這塵寰中的凡人,又當如何在大地上棲居?荷爾德林說要“詩意”:“充滿勞績,然而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德]荷爾德林:《在柔媚的湛藍中》,轉引自[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106頁。)。海德格爾說要“拯救”:凡人應以拯救大地的方式安居。“詩並不飛翔淩越大地之上以逃避大地的羈絆,盤旋其上。正是詩,首次將人帶回大地,使人屬於這大地,並因此安居。”(《人,詩意地安居》,第93頁。)詩人就是這樣一位大地的展示者,他以語言(詩歌)確立大地,並矢誌不渝地保護它:在陽光下守護,在眾神退隱的時候守護,即使在死亡的睡眠中還在守護。《大地與人》這首詩即集中表現了詩人與大地須臾不可分割的本質聯係,詩人既作為大地的守護者而存在,又是大地的一部分,作為大地上最接近本源、最接受神明的人,他與大地同呼吸共命運,使本真的安居成為可能。所以詩人才毫無保留地向大地傾訴道:“我們榮辱與共/我們生死存亡/我始終與你為一”,在把大地帶入自行顯現的澄明之境時,詩人也獲得了無蔽的自我,他的自我拯救之途亦由此敞開。

誠然,當詩人站在天梯上,站在夢境深處高聲詢問“誰在”“又有誰在”的時候,不過是在召喚他自己,當他重返大地,並將大地化為“語言”的一部分時,最終還是為了在天堂的廢墟中喚回自己的靈魂,救出自己。下麵,就單獨找出一首詩,來度測一下詩人何以成為詩人,詩何以為詩:黃昏,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