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披樹葉、獸皮;
耕地、狩獵的萬人之中;
你最先目睹了巨大的天空與海洋;
目睹了萬物,傾聽了萬物呼吸、合唱的聲音;
你最先恐懼、最先戰栗……
……你最先出走,最先流浪;
最先喊唱……
最先發現了兩片樹葉的差異;
最先發現了流水晝夜不舍;
四季循環,花開花落;
你最先喜悅、最先悲痛……
三月來臨;
春風吹過平原,雷霆萬鈞;
你獨自站在風雨,指點萬物;
隆重命名……
天空和海洋頓然醒來,充滿飛行和遊動;
大地頓然醒來,萬物生長、行走或者奔跑,甚至舞蹈……
而你孤獨一人,遠離人群、遠離萬物;
在神聖的黑夜,悄然穿過大地……
……千年之後,屈原挽著李白;
艾青攜起海子,在又一個春天、同一個春天;
站在萬物湧動的水上;
站在天空和海洋飛行的脊背;
站在你石頭與土壤堆壘的肩膀;
再次目睹,重新命名;
詞語落地,詩歌開花,詩人誕生……
而你已與萬物為一,與天地為一;
與詩歌為一;
——《無名氏:民間詩人》
且看這位無名的民間詩人,乃是萬人之中“最先”的驚覺者、體察者,也是“最先”的命名者、創立者,他如同先知、救世主,他以君臨天下的姿態為人類向導、獻身,最終與詩化而為一。在曹有雲詩中,“詩人”是一個貫穿始終、色彩鮮明的突出形象,是詩人借以表露胸襟,抒寫情懷的“發言人”。上麵這位無名詩人即可看作他心目中最理想的詩人形象,是其為自己量身定做的完美造型。當然,這個理想形象並非憑空杜撰,而是源自一個龐大的“原型集團”:除這裏出現的海子、屈原、李白、艾青,以及出現在其他詩中的昌耀、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威廉·布萊克、裏爾克、荷爾德林、惠特曼、博爾赫斯等等這些“詩人們”,還包括老子、蘇格拉底、普羅米修斯、耶穌、約伯、摩西、阿基米德、尼采、哥白尼、堂·吉訶德、梭羅、成吉思汗、馬克思、列寧、切·格瓦拉等等這些精神先驅,他們共同組成了詩人的“神聖家族”,成為他藉以豐富內心空間,走向拯救之路的堅實後盾。毋庸置疑,這個家族中,最為顯赫的成員是海子,詩人不僅寫下了一首首“懷念海子”、“寫給HZ”的詩,而且稱他為“美少年”、“春天的兒子”、“人間苦難的兒子”、“行動的戰士”、“短命的天才”、“孤傲的王子”、“唯一打燈而走的獵人”,不僅對他充滿了珍愛、仰慕,而且把他引為“行走在同一條路上/領有同一個秘密命運的/患難兄弟”。在曹有雲筆下,海子神話成為“我們時代唯一的詩歌神話”,成為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詩人“樣本”,他複活了海子的詩歌理念和話語方式,並且試圖續寫海子未曾完成的黑夜之詩,用“戰鬥的詞語”去拯救岌岌可危的大地和天空。因此,在眾多詩人形象中,最為重要最需要予以關注的還是詩人自己——那個在詩中高高聳立的我、你、他——如何成為自己?如何成為一個“站出來存在的人”(《人,詩意地安居》,第12頁。)?
說實話,我並不看好那種超然物外、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而是更願意親近那個有點卑微、有點無助的“凡人”。恐怕曹有雲也意識到了——他終於醒過神來,從眾多的蒙麵詩人中認出了自己,終於高聲唱響了底氣十足的《自己之歌》:我壯實的肩膀扛著頭顱;
扛著太陽和人類巨大的種子;
扛著詞語和詩歌未來的花朵;
我坐地日行八萬裏,巡天遙看一千河;
我吃飯、我生殖、我睡眠、我勞動、我創造、我毀滅……
眾人啊,我多麼凡俗,又多麼重要;
我壯實的肩膀扛著頭顱;
扛著太陽和人類巨大的種子;
扛著詞語和詩歌未來的花朵;
通過這首詩,曹有雲以前所未有的平和、自信,把“詩人”遣回凡塵,把自己置入“眾人”,像扛起日常生活一樣扛起“種子”和“花朵”。在這裏,詩人已沒了因“受難”無果而耿耿於懷的“難受”,沒了因追問無果而自覺無趣的落寞,而是毅然返回人間,像海德格爾說的那樣:“安居於存在的天命的超越之境”(《人,詩意地安居》,第14頁。)。《老子》提出的“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及“複歸於嬰兒”、“複歸於樸”等觀點,大概也是在強調隻有回歸到存在的根源,即所謂:“複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人隻有複歸於本性,才能從沉淪於“此在”(妄作?)的狀態中醒來,達到“沒身不殆”的本真(赤子、嬰兒)狀態。但是這種返回並不是把人推向世俗之“俗”,或者落入“一切都是命運”的圈套,而是盡其可能地追問人可能是誰,追問人可能向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