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卷一(9)(2 / 2)

再說詩的意象意蘊。正如前文分析的,在他的詩中,確已形成了蔚為壯觀的高原意象群。像春天、草原、大鳥、雪豹、箭鏃、燈盞、黃金等,而石頭、老虎、太陽等意象更是別有興味,可以作為解讀曹有雲的快速簽證。再如,他還把時間、語言、詞語等非實物名詞及海子、昌耀、屈原、荷馬等“詩歌烈士”賦予了意象性,使其更具象,更富內涵。有了這些家當,曹有雲的詩也意蘊充沛,不顯單薄了。不過,如果進一步再看,這眾多的詩歌意象好像多有出處,它們所承載的意蘊也幾為慣例、通識,非高原所獨有,非曹氏所獨創,要麼是舶來品,要麼是仿製品,曹有雲所做的,就是多喊幾聲“玫瑰、玫瑰,我愛你”,或是把“花朵”遞增為“花朵的花朵的花朵”。另外,雖然他的意象足夠豐富,可還是有不少抽象的概念、觀念竄入詩中,詩人總是不經意地為了達“意”而丟了“象”。

最後也許該問一下,在詩的思想地圖上,曹有雲的個人領地有多少?說起來,“思想”應是其強項,他的詩在根本上還是以“思想”見長的,難怪有人會說他的詩就是在表現哲學。正如某些“詩人思想家”那樣,曹有雲也是在時間的接縫裏進行思想操練,用“思”建起了“一個半詩的理智烏托邦”。這烏托邦的迷人之處即“思想”,是為“時間之花”中大美大善者,著實值得詩人標榜和驕傲的。但是,近觀曹有雲的“思想”,有時不是覺得似曾相識,就是覺得勉為其難,我們的悲情詩人好像老要拉出架子繃著臉在那兒做憂愁憂思狀,一下筆就是禮樂崩壞,一開口就是良知淪陷,即使很短的幾句小詩,也要寫得大義凜然,危言聳聽。這“思想”是來自他本能的恐懼或戰栗,還是在為賦哲學強做詩?如果本著這一前提,未免就會以下結論的方式直奔主題,很難用考察的、漸進的方式去深入、去發掘、去呈現,而且注意力會過多地停留在外部世界,很難以內省的目光探問自己。所以,曹有雲的詩主要是對“他”、“他們”粗放式的悲憫,很少對“我”、“自我”進行細膩的拷問。

不必諱言,無論是語言、意象,還是思想元素,曹有雲的詩歌都還處於探索階段,尚未脫離荷爾德林、裏爾克、昌耀等詩歌先驅——尤其是海子——的影子,在他的詩中,會很容易碰到海子式抒情、海子式意象,乃至海子式的詞句,在詩歌技藝和思想深度上,似乎傳承大於創造,借鑒多於揚棄,而且詩人像是過分局限於慣有的思維方式,表現形式和精神狀態也趨於模式化。

說到最後還是請海德格爾來收場吧,他說:“每個偉大的詩人都隻出於一首獨一的詩來作詩。衡量其偉大的標準乃在於:詩人在何種程度上致力於這種獨一性,從而能夠把他的詩意道說純粹地保持在其中。”([德]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修訂版,第30頁。)我的心願也正如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曹有雲即在致力於他的“獨一性”,他的詩歌也終會給我們帶來更巨大的驚訝和更厚重的慰藉。

朝向北窗的省思

——讀臧利敏的詩

臧利敏(1971-),著有詩文集《歲月如風》、《想飛》等,現居聊城。本文所引臧利敏詩歌皆見於《我不知道風的方向》,黃河出版社2010年版。)

“水手談風向,/農人談耕牛,/武士談負傷,/牧人談群羊。”語出古羅馬詩人普洛佩提烏斯,轉引自:[法]蒙田:《蒙田散文》(梁宗岱、黃建華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頁。)這是蒙田在他的隨筆中引用的幾句詩,我們也有句俗話——幹什麼吆喝什麼,意思差不多:心無旁騖才能幹好自己分內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本分”——這本分多是借以安身立命的職業、行當,比如當官的,打工的,演戲的,甚至乞討的、行竊的,他們的付出都可以結算成直觀的現實收益。可是對於詩人來說,似乎很難確定一種可供量化的“本分”。按說詩人的本分就是寫詩——然而讀了太多的詩,我們常常覺得,太多的分行文字並未體現詩人的本分,太多的詩人一寫詩就把詩賤價賣掉了。那麼,詩人的分內事該是什麼呢,詩人應該怎麼吆喝呢?

鄭板橋說,“任爾東南西北風”;徐誌摩說,“我不知道/風是在哪個方向吹”;臧利敏則說——“我不知道風的方向”。看起來,詩人們不關心天氣預報,也懶得觀察牆頭草倒向哪邊,他們隻消把風吆喝得風姿綽約也就夠了。這種不管不顧旁若無風的勁頭兒,大概正是詩人的本色。畢竟,詩人不是水手,大可不必在意風向何處吹。所以,我們看到,一旦寫起詩來,原本持重沉穩的臧利敏,竟也會不動聲色地揭竿而起,掀起了一場場兵不血刃的風暴,她不再掩藏自己,而是毫無保留地道出內心的真相,在“越來越深的虛無”中,“咽下多重的苦”,由此“與命運和解”,獲得晨光普照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