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於苦難中的黑色英雄——莫言簡論
莫言以《透明的紅蘿卜》成名,靠《紅高粱》走紅,因《紅蝗》、《歡樂》、《豐乳肥臀》招來大量口水。待《檀香刑》問世,再獲廣泛讚譽,近年又有《四十一炮》、《生死疲勞》,亦迥然不群……的確,自入夥文學以來,莫言從未安分過,他懷揣野心,一意孤行,不但在“高密東北鄉”自立為王,還瘋狂地拓土畫疆,貪婪地攻城掠地,不斷擴張他的烏有之鄉:他顛覆了一個世界,又重建了一個世界;他讓死去的祖先在高粱地裏複活,又讓不肖的子孫在天堂邊死去;他用恐懼和希望追諡曆史,又把現實醃透、切碎,攪得一片混沌;他用夢境激活了麻木的記憶,以背叛、褻瀆、逃亡的方式皈依了精神的故鄉。
莫言無疑是一位既粗礪又細膩、既狡猾又真實、既土包子又標新立異、既桀驁不馴又謙卑謹慎、既劍拔弩張又撕心裂肺的作家。他的泥沙俱下遭人詬病,他的恣肆汪洋令人妒嫉,他的文字充滿誘惑又歧路重重,行走在莫言的疆土裏,你沒辦法暢行無阻,你必須披荊斬棘,必須頻頻回首,必須在山重水複中殺出一條血路……
一
莫言一再說,沒有苦難、痛苦就沒有文學,他的小說也大多帶有寒氣逼人的悲劇色彩,即便題以“歡樂”、“幽默”,也免不了沉痛、辛酸。因此,在莫言的筆下,總是寫滿了不幸、殘酷、怨毒和死亡,人物的命運總是在種種磨難、煎熬中起起落落,讓你不由得頭皮發麻,脊背發涼,好像心頭也插了一把刀子。莫言正是這樣,把他的苦難敘事推演得攝魂奪魄,從而營造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痛苦美學。
莫言早期也寫過一些被孫犁讚以“空靈”的小說,比如《售棉大道》、《民間音樂》、《黑沙灘》等,都充盈著某種人為“詩意”,即便出現一些小摩擦、小風波,也是為了襯托、升華出某種善良或美好。自《透明的紅蘿卜》發表之後,莫言的寫作遽然成熟,他似乎抓到了內心的痛點,將隱藏在自身的能量一下子噴湧出來。雖然他的“紅蘿卜”仍舊散發著絢麗的光芒,整個故事也以意境取勝,但是從黑孩的手被燒紅的鐵鑽子燙得“嗞嗞啦啦”地響,冒出“炒豬肉的味道”,以及菊子姑娘的右眼裏插進一塊白色的石片,“好像從眼睛裏長出一朵銀耳”,這些聲、色、味俱全的細節描寫,已經可以感同身受,體會到那種可以記一輩子的痛。緊接著,在《白狗秋千架》、《枯河》、《爆炸》等小說中,莫言不滿足於寫意的痛苦,進而越過肉體的疼痛,正麵逼視人的命運、生和死。比如,同樣是反觀童年時遭到毒打這一件事,莫言在《透明的紅蘿卜》中給黑孩留了一條生路,讓他鑽進了黃麻地,“像一條魚兒遊進了大海”。但是在《枯河》中,莫言卻把主人公推向了死亡:闖了禍的小虎,先是被書記的翻毛皮鞋踢得直翻斤鬥,後又被父親、哥哥和母親打得半死,最後跳進了冰窟窿。在小說的結尾,莫言寫道:“人們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他的父母目光呆滯,猶如魚類的眼睛……百姓們麵如荒涼的沙漠,看著他布滿陽光的屁股……好像看著一張明媚的麵孔,好像看著我自己……”小說本是以第三人稱寫小虎(“他”)的慘死,最後一句卻陡然一轉指向了“我自己”,顯然,這個時候作者已無法回避這種結局,他不得不站出來和死者一起體驗那種悲涼的命運。就像約翰·多恩在詩中所寫的:“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損失,/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因此/不要問喪鍾為誰而鳴,/它就為你而鳴。”(海明威《喪鍾為誰而鳴》卷首引語)莫言沒有期期艾艾顧影自憐,他讓那個布滿陽光的屁股麵對自己,讓自己麵對任何人。也就是說,莫言表麵上是一位冷靜的旁觀者(敘事人),實際卻把自己放進了痛苦的深淵。正因如此,這類帶有自傳性質的苦難敘事便具備了一種介入性的自審意識,沒有流於表麵的憶苦或控訴,也就可以去除隔膜,讓我們看到淋漓的鮮血和傷痕累累的人性。
苦難是一麵鏡子,用它回顧往事,不但可以照出社會、人生的愁容慘相,也可照出“自我”的來路。沿著這一途徑,莫言順理成章地走出狹隘的個人記憶,闖進曆史的荒野中,在那裏開荒撒種,種出了一片神奇的《紅高粱》。通過捕風捉影式的重述曆史,莫言把他的苦難意識與一呼百應的家國之痛相對接,從而獲得了更為廣闊的敘事空間。在這裏,莫言似有一種追根溯源的衝動,他把目光投注到被正史和教科書忽略、遮蔽的鄉野草莽中,將家族血脈上溯至呼嘯山林的“土匪種”身上,因此他的苦難敘事仿若無所謂正統、道德,甚至無關“正義”,那些偷情野合殺人越貨大逆不道之事,全被釀作一壇烈酒,隻消一頓豪飲,何顧死去活來。在小說中,高密東北鄉的高粱酒之所以“香氣馥鬱、飲後有蜂蜜一樣的甘飴回味、醉後不傷大腦細胞”,賴於一種偶然發現的神奇的秘方:“我家的高粱酒之所以獨具特色,是因為我爺爺往酒簍裏撒了一泡尿。”麵對莊嚴、傲慢、刻板而又寡淡的曆史,莫言也像當年的“我爺爺”一樣,用一泡尿改變了它的味道。莫言無稽,他不惜以滑天下之大稽的方式將綁架“曆史”的繩索打開,戰爭、屠殺、血腥、逃亡等等大苦大難皆都後退為輕描淡寫的背景,重要的隻是人物命運的轟轟烈烈,隻是早已堙滅的血性的壯麗噴薄。且看“我奶奶”戴鳳蓮臨死前那段蕩氣回腸的“天問”:“天,什麼叫貞節?什麼叫正道?什麼是善良?什麼是邪惡?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我隻有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幹的都幹了,我什麼都不怕。”這等蔑視祖宗家法、拋開世俗成見的果敢與決絕,隻能使我等“不肖子孫”汗流浹背。莫言曾不無驕傲地說:“在長期的個人自由受到壓抑之後,《紅高粱》張揚了個性解放的精神——敢說、敢想、敢做。”(莫言:《我為什麼要寫〈紅高粱家族〉》,《小說的氣味》,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20~21頁。)戴鳳蓮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正因她把苦難種進了高粱地撒入了高粱酒,才擁有了“三十年紅高粱般充實的生活”。雖然莫言表示,他描寫的隻是自己想象中的女性,在三十年代農村的現實生活中,像他描寫的女性可能很少,“我奶奶”也是個幻想中的人物,但是這絲毫不影響“我奶奶”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