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卷二(1)(2 / 3)

顯然,莫言將生死變難演化成了精彩的狂野傳奇,正像書中豪奢的語氣一樣,《紅高粱》壯懷激烈,欲望湧動,人性張揚,讓我們聽到了鏗鏘有力的心跳,嗅著了腥甜的熱血的味道。可是,我們如何才能抵達那種“人的極境和美的極境”?一旦脫離了“我爺爺、我奶奶”的傳奇語境,“雜種高粱”造成的威脅又可怕地壓來:“我在難以擺脫的羈絆中氣喘籲籲,我為擺脫不了這種痛苦而沉浸到悲哀的絕底。”難道,這就是作為“現代人”的苦難宿命?

我們生活在曆史的煙塵裏。我們呼吸著曆史的飛末生活。我們看到莫言流連在曆史與現實的暗影中,將他的苦難敘事潑灑成一部氣勢磅礴的苦難史,是為《豐乳豐臀》(《大家》雜誌1995年連載,作家出版社1996年出版)。這部小說從大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寫起,結束於小說寫作時的20世紀90年代中期,在這近百年的時間內,中國的政治格局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政權更迭,內戰外戰,接二連三的“運動”,再加上防不勝防的天災人禍,其苦其難可謂大矣多矣。在這樣宏闊的曆史背景下,莫言的苦難敘事自然不厭繁複,而他所塑造的受難者,則是一位堪與大地相比的偉大母親(上官魯氏)。就像一部加長加密的女性版《活著》,莫言把這一百年所能產生的千般苦萬般難全都落到這個女人頭上:不但讓她不會走路就成了孤兒,還讓她長大後嫁給了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丈夫;不但讓她受盡家人的虐待、侮辱,還讓她生下九個來路不正的子女;不但讓她死了公公、丈夫,還讓她的八個女兒一一死於非命;不但讓她隻剩下一個兒子,還讓這個兒子是一個永遠離不開乳房的老小孩。在她身上,幾乎容納了作為一個母親應有的全部美德:她生,她養;她奉獻,她寬容;她堅忍,她剛強;她善良,她慈悲……然而若用傳統的婦道、倫常乃至公法來看,她又是不貞的,有罪的:她與姑父亂倫,她遭人強暴,她殺死公婆,她和多個男人野合、通奸,甚至跟一個藍眼睛牧師生下一對孿生姐弟……可是,這些絲毫不會改變她的偉大、聖潔,正因她如此不好歸類,如此難以調和,才讓我們看到了人性/母性的種種可能。“一個”獨一無二的母親形象,倒也應了老子的說法:“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老子》)海子的詩說得更明白:“母親如門/對我輕輕開著。”(海子:《思念前生》,《海子詩全集》,第46頁。)母性是根本,是包容,是永無止盡的大美大愛,最值得讚美亦無需讚美。因此,我們才知道,莫言將母親推入浩瀚無邊的苦難之中,卻正是要讓她曆盡劫波,讓她成為一條豐饒而又堅實的岸。

當然,《豐乳肥臀》中的苦難敘事並不局限於上官魯氏,像她的九個子女,以及她的女兒的子女們,也都分攤著不同的命運。他們被苦難限定,也被苦難改變,他們選擇命運,也被命運選擇,總之,在曆史的洪流中,每一個人都被裹挾,每一個人都被吞噬,似乎永難成為自己。所以,他們像是對母親的襯托和補充,使莫言的苦難敘事更為豐盈持重。

此外,像《檀香刑》所陳列的種種酷刑、《生死疲勞》所涉及的“六道輪回”,更是把莫言的苦難美學推向了極致。如果說曆史/苦難造就了人的命運,那曆史/苦難或許正是人本身。我們看到,“曆史+苦難”是莫言慣常的敘事模式,這種苦難/曆史要麼表現為一種痛苦的個人記憶,要麼表現為一種沉重的集體/民間記憶,這些想象性、誇張式的“記憶”,一方麵表達了作者對“曆史”的看法,另一方麵又顯示出一種企圖超越曆史的野心。莫言曾說;“我發現一己的曆史既構成宇宙的曆史又淹沒在宇宙的曆史裏。自我的曆史是那樣的相對渺小,又是那樣的相對博大。我不想把自我放在宇宙的背景下,而想把自我放到一個小小的社會圈子裏,使一個個體獲得某種放大的效果,並記錄這種放大的效果,使後人們研究先人們的感情運動軌跡時,獲得一個較為鮮活的標本。”(莫言:《〈神聊〉自序》,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由此可見,在莫言眼中,人/自我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在他的小說中,苦難並非賺取讀者眼淚的廉價招牌,也不是故弄深沉的噱頭,而是反觀曆史、洞見人性的一個創口,通過具體而微的傷痕,或可找到慰藉人生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