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之後,莫言將對現實的切入點轉到“吃肉”,是為《四十一炮》(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出版)。這部長篇以一個口無遮攔的“炮孩子”羅小通為敘事人,通過他的回憶、想象、幻覺等,講述了他所在的家庭、村莊、城市發生的一場場變故和鬧劇。這其中包含三條線索,除了羅小通亦真亦假的訴說,還摻有他所想象的蘭大官的豔情史,以及他看到的發生在廟裏廟外的凡塵俗事。什麼吃肉大賽,舉辦肉食節,謝肉大遊行,供奉肉神,排演《肉孩升天記》,人們沉陷在“肉”的迷陣中,像饕餮一樣永無饜足。很明顯,小說中的活牛注水(這裏美其名曰“洗肉”)、記者暗訪反被收買等許多情節,其實就是我們身邊的現實,為了攫取最多的快感、榨取最大的利益,人類的胃口越來越大,心靈越來越麻木。“小康的目標就是每天都吃肉”、“反正你不注水別人也會注水”,這是一個肉欲亢奮的時代,也是注水肉盛行的時代,人們瘋狂地追逐欲望、財富、權力,把情感、尊嚴、良知拋棄得一幹二淨,所以羅小通說;“世界上隻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肉的問題。”他饞吃肉,能吃肉,會吃肉,他因吃肉而出人頭地,因吃肉而得意忘形,然而,肉給他帶來了無限風光,也讓他大禍臨頭:他先後失去了父親、母親、妹妹,“吃肉的本事也沒有了”。最後,隻能在空虛無聊的想象中,向仇人老蘭,放出了不著邊際的四十一炮。可能命中目標,也可能根本沒有目標——他的仇人或許就是自己。雖然莫言聲稱這個故事“沒有太大意義”,但是看他如此興師動眾地召集了三教九流的人物,農民、市民、民工、官家、商人、和尚、尼姑、洋人等等,幾乎無所不包,而且還請來了肉神、五通神,現代故事雜以昔日奇談,顯然有溝通過往、諷喻現實之意。即如其中神秘的蘭大官“瘋狂的性交”,一百多人食肉中毒,斑禿市長的假發套,恐怕都不是隨意的插科打諢。莫言說:“在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羅小通就是我。”此話或許不虛,麵對肉欲肆虐人心糜爛的現實,他隻能煞有介事地把久藏的火藥裝到炮孩子的嘴裏,向著虛無的仇敵開炮。
寫作《十三步》、《天堂蒜薹之歌》等作品時,莫言還執著於“到許多暗藏殺機的斜路上探險”(莫言:《〈天堂蒜薹之歌〉自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寫作《四十一炮》時,他開始尋求“腔調”——“訴說者煞有介事的腔調,能讓一切不真實都變得‘真實’起來。”(莫言:《〈四十一炮〉後記》,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他不再急於直抒胸臆地表明自己的立場,而是變得遲疑、惶惑、沮喪、彷徨,染上了一種如入無物之陣的幻滅感,因此,他不得不戴上了麵具,用重重油彩和誇張、輕慢的表情,掩飾他的無奈和悲觀。就像《四十一炮》中那位父親羅通一樣,他登上了高高的“超生台”,在那裏吸煙、沉思、孤獨,並且發誓不再下來,但最終還是不得不重返人間,他可以舉起斧子砍下去,可是他的斧子,又能砍到什麼?就算這把斧子沒有“在空中拐了一個彎”,而是把老蘭劈死了,就能把問題解決嗎?當今之世,每個人都有罪,每個人都無辜,每個人都是無根的迷途者。當今之世,就像一堵牆,我們撞在上麵,看不到它背後還有什麼東西,對它無能為力。當現實遠非你所知道到的貧困、不公、腐敗、異化時,你隻能收起手裏的斧子,做一個“冷眼長嘯”的人。麵對日益荒涼日益平麵化的世界,莫言采取了一種周星馳式的大話主義:他擱置了沉滯壓抑的悲劇性,轉而以喜劇化的樣貌出現,試圖達到反諷或者“嘔吐”的間離效果。
其實,在《豐乳肥臀》的最後幾個章節,也就是上官家族走進“新時期”後,從寫下“八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這一句起,莫言就已忍不住隨著他的人物語帶輕狂,把故事引向了戲謔狀態。戀乳的上官金童先跟廢品公司的獨乳老金廝混,當了幾天總經理;又到鸚鵡韓的夫婦創辦的“東方鳥類中心”,出任公關經理;接著又在外商司馬糧的資助下創辦“獨角獸乳罩大世界”,出任董事長。結果連連落敗,最後人財兩空——被原形畢露的“妻子”掃地出門。上官金童這一連串夢一般的遭遇,就像吹泡泡糖似的,一忽兒被獨眼老頭捉奸在床,一忽兒被小流氓剝光了衣服,一忽兒瘋狂連環大“摸乳”,一忽兒又中了奸人的“美人計”,真真是好戲連台,比耍猴的還熱鬧。你會看到,在“上官戀乳”的帶動下,不僅這個“老小孩”常有弱智之舉,其他人也都跟著“卡通”起來——當然,是非常聰明的卡通:像鸚鵡韓發起百鳥朝“官”大行動,讓鳥兒們吹拉彈唱,向市領導大獻殷勤;司馬糧巧用避孕套,將計就計,智退假孕訛錢的女演員,等等,包括他們做出的表情,說出的話,都很有“笑”點。通過幾近“撥弄”、“惡搞”的一番喧囂之後,莫言才讓“我”(上官金童)“抬起頭來,長舒了一口氣,猶如一場大夢初醒。”果然,他也稱之“大夢”。大夢之後,莫言又讓“我”背著母親,走進教堂,在那裏與上帝相遇,與“我”同父異母的兄弟含淚相擁。是的,莫言在這裏把“現實”寫成了一場夢境,他用一本正經的腔調拿現實開涮,用正襟危坐的架勢將世紀末的中國膩味了一把。也許,這就是我們身處其中卻渾然不覺的“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