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曾說過,作家所創造的人物甚至比他本人更為重要,因為那些人物與他血肉相連。所以他說,一個作家無論寫多少書,無論塑造多少人物,那所有的書隻不過是一本書的種種翻版,所有的人物也都是一個人物的種種化身。這眾多的書合成的一本書就是作家的自傳,這眾多的人物合成的一個人物就是作家的自我。如果從莫言的書裏找出一個可以代表“自我”的人物,顯然應是《透明的紅蘿卜》中那個沒名沒姓的“黑孩”。莫言對這個人物形象可以說是念茲在茲,他說:“黑孩子是一個精靈,他與我一起成長,並伴隨我走遍天下。”(莫言:《黑色的精靈》,《小說的氣味》,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24頁。)在小說中,黑孩的模樣是這樣的:腦袋很大,脖子細長,眼睛又黑又亮,滿身疤痕,耳朵會抖動,在鐵匠爐上拉了幾天風箱後,赤裸的身體更是像優質煤塊一樣烏黑發亮,全身上下僅剩牙齒和眼白還是白的。他不怕冷,不怕燙,能聽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看到別人看不到的現象,聞到別人聞不到的氣味,所以莫言說他是一個精靈;“是我又超出了我,是人又超越了人”。黑孩是莫言心目中的光亮,是讓人難受又給人希望的一首詩。所以,黑孩之於莫言,不僅是一個特質的人物形象,而且象征了一種精神向度:他瘦小,卻不軟弱;他貧寒,卻不可憐;他固執,卻不陰損;他傷痛,卻不絕望……他是一個流浪在強權、榮耀、豪奢之外的孤兒,他隻能是黑色的、孤獨的、沉默的、叛逆的,他堅強而又溫柔。
黑孩的人物原型即莫言本人,其精神原型大概與魯迅有關。魯迅的小說《鑄劍》就寫了一個神異的“黑色人”(宴之敖者),此人“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目光像“兩粒燐火”,看起來“乞丐似的”,然而就是個這其貌不揚的“黑色人”,卻做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複仇大戰。他的沉著、勇猛以及黑瘦、“嚴冷”,與莫言筆下的黑孩多少有些神似,說他是黑孩的精神先驅庶幾不差。莫言多次談及魯迅對他的影響,他所編選的《我所熱愛的十篇小說》列於第一位的就是《鑄劍》。最早看到這篇小說是在他兄長的語文課本上,莫言說當時他還是一個“比較純潔的少年”,讀完小說後,他感到“渾身發冷,心裏滿是驚悚”。那三顆在金鼎的沸水裏唱歌跳舞追逐撕咬的人頭,激起他的無窮聯想。甚至他還大聲唱起了黑衣人所唱的“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之歌,在他的傳唱下,半個縣的孩子都學會了這歌唱。雖然莫言的回憶有誇張之嫌,但可以肯定的是,魯迅的黑色人喚起了他內心裏那一聲“狼嚎”,讓他對那柄純青透明的寶劍生出了無限向往。通過對《鑄劍》的一次次重讀,莫言漸將黑色人與魯迅混為一體——所以,在他的精神譜係中,魯迅/黑色人占據著最為險要的位置。想想那個羞為“話癆”的小孩吧,想想那個曾經成過“蒺藜造反小分隊”,大喊過“造反造反造他媽的反”的十歲少年吧,他如何追上了“黑色人”,成了“黑孩”,成了“莫言”?雖然莫言說,他是個怕死的懦夫,雖然他常把自己想成身穿青衣的眉間尺,但他沒有勇氣交出自己的頭顱。可是我卻分明看到,他早已把靈魂交給了那個黑色的人。或許,這正是其英雄情結的起點。
“叛逆的猛士出於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著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來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複蘇,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的良民們。”(魯迅:《野草·淡淡的血痕中》,《魯迅全集》第2卷,第221頁。)在魯迅那裏,他的“英雄”是覺悟的、高邁的,有一種救世、驅魅的大胸襟。在莫言這裏,他的“英雄”常常是個體的、行動的,一般來說,他不為其加載崇高、偉大的國族屬性,他的“英雄”往往隻是從個人出發,然後回到個人。就像《紅高粱家族》中的“我爺爺”餘占鼇,他是土匪,又是大英雄,但是他之所以成為“英雄”的動力,與其說來自“民族大義”,倒不如說來自人性本能的爆發。看他被擄到日本成了“野人”的樣子:“瘦而狹長的臉上,鼻子堅硬如鐵,雙眼猶如炭火,頭上鐵色的亂發,好像一把刮刺刺的野火。”他的聽覺和嗅覺變得格外發達,“他在洞裏豎起耳朵,捕捉洞外的細微聲響,藤蘿在微微顫抖,不是風,爺爺知道風的形狀和風的性格,他能嗅出幾十種風的味道”。他的長相,他的“特異功能”,分明是長大的“黑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