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卷二(3)(1 / 3)

莫言有意無意把“黑色的人”當成了英雄的基本特征。黑色成了一種標記,瘦也成了一種象征。再看這個人;“下巴揚起,眼睛望著青天,黑瘦的臉龐上蒙著一層悲壯的神色。”他是在《檀香刑》中匆匆現身的譚嗣同,他的頭被砍掉了,還高聲吟誦了一首七言絕句,那無頭的身體竟跑到監刑官麵前,扇了他一個耳光。這也是一個“黑瘦”的人,他的頭顱、身軀,分明就是宴之敖者的正宗嫡傳。《豐乳肥臀》中也有一個人:“麵孔如鐵,又涼又硬,嚴肅得要死,沒有一絲絲油滑膚淺”——這是在戲台上扮演自己的抗日英雄司馬庫,為了教訓日本人,他帶人摧毀了大鐵橋。似乎,他身上也帶著那個黑色人的影子,隻是他生得強壯,身材高大,銅色的長臉堅硬無比,腮上有一紅痣。顯然,這是一個摻有雜色的“黑色人”。再往後,他又成了“混世魔王”、“人民公敵”,被處決在河堤上。受審時,人們看到:“這個被剃成光頭的高個子中年人,兩隻淒涼的大眼裏沒有一絲絲凶氣。他的樣子顯得樸實而憨厚……”在司馬庫身上,似乎現出了黑色人的另一麵,“黑孩”也可以變得如此複雜。

在《生死疲勞》中,“黑孩”變成“藍臉”。一個棄兒,無名無姓,但他有一個顯著的標誌:左臉上有巴掌大的一塊藍痣。他先是瘦弱的,土改後長成了魁梧的壯漢。但是因為他誓死不肯“入社”,一直堅持單幹,他極端孤立,眾叛親離,變得“藍臉泛青,瘦骨嶙峋,仿佛一隻拔光了羽毛的公雞,全身散著臭氣”,他被批鬥、遊街,幾乎成了“啞巴、呆瓜”,四十多歲就滿頭白發,“頭發本來就硬,變白後更硬,一根根直豎著,像刺蝟的毛”,可他依舊死不改悔。哪怕他的臉上被養子塗滿了紅色油漆,他還是破口大罵,那紅漆就流進他的嘴裏,把牙也染紅了。那樣子,實在可怕,“那兩隻眼睛,變成了兩個黑洞”。這是一場顏色之戰,藍臉還是藍臉。那一畝六分土地,仍舊是他的。若幹年後,他的身影“又高又瘦”,“半邊藍臉在暮色中宛若青銅”,他的臉是藍色的,胡子也是藍色的,淚水也是藍色的,月光也是藍色的。這純粹的藍色讓我們發現,“黑孩”也可以變得如此純粹。

從《透明的紅蘿卜》到《生死疲勞》,從“黑孩”到“藍臉”,莫言的“黑色英雄”似乎經曆了一個從“無名”歸於“無名”的過程。如果想得玄一點,可以借用老子一句話:“無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老子》)在這兩個無名之人身上,或正寄寓著人間正道。雅斯貝斯說:“無名者是無詞的、未經證實的和不嚴格確定的。……它好像一束火焰,可以點亮這個世界,也可能隻是一堆在一個焚毀了的世界中幸存的餘燼,保存著可能重新燃起的火種,或者,也可能最終返回它的本源。”(《時代的精神狀況》,第136頁。)莫言筆下眾多的黑衣人正是這樣的無名者,無論燃燒或被燃燒,他們都帶著一種“黑得發亮的精神”——“冷得發燙,熱得像冰的精神”,他們表麵笨拙、粗礪、古怪,卻能夠“視生死如無物,處劇變而不驚”,成為莫言作品中最決絕的英雄。

莫言,亦因此置身於苦難和陽光之間,他點亮了過去,也溫暖了未來。

關於莫言,好像有很多諸如民間、傳統、中國精神、中國經驗之類的大詞可以開發,我卻一葉障目,隻看到了他的“小”:在我看來,將偉大的長篇小說比作鯨魚,追求“莊嚴氣象”的莫言,其不落凡俗之處正在於,他善用赤子之心,常作赤子之想,他能像小孩子一樣任性使氣,寫出的文字自然全無負擔,灑得很開,沒有那麼多的條條框框和清規戒律。所以他常以兒童視角講故事,常憑直覺、個人體驗寫小說,能將一個小小的意象生發得洋洋灑灑,演繹得激情泛濫。因此,我們看到,雖然莫言的寫作姿態是弱勢的,但是他的表現方式則是強勢的,他的小說有一種很明顯的主觀性:他始終都沒放棄夢想,他的小說美學就是追逐夢境。這樣,他才會在苦難、荒誕的生活中站起來,和他的黑色精靈一起,找到他的故鄉。

承受與掙紮——餘華小說論

餘華初期的小說單看題目就有點觸目驚心,他像是在著意用偶然、錯誤、劫數、刑罰、戰栗、台風、鮮血、死亡之類的字眼先聲奪人,也給閱讀者一個心理準備,不至於被文中隨處可見的意外、暴力、血腥和詭異嚇著了。即便如此,閱讀的過程仍讓人不寒而栗,雖然餘華也刻意在小說題目中鑲嵌了現實、世事、往事、事件、愛情、夏季、故事、曆史之類的字眼,甚至用一九八六年、四月三日、十八歲這樣的確切限定來表明他寫的就是真實生活,可那種真實還是模糊了些,它們更像一篇篇費盡心機的成人童話,餘華苦心經營的先鋒性反倒削弱了作品應有的持重,他用肥碩豐美的藻飾淹沒了樸實硬朗的骨。

《在細雨中呼喊》是一個過渡,作為餘華的第一部長篇,這部小說無疑耗費了作者不少心力,在敘事方式和語言風格上,都有一種勉力為之的傾向,這位素來熱衷於借“虛偽的形式”來破壞常理、“接近真實”的寫作者,像是結束了“背離了現狀世界”精神之旅,重又返回到他所抵牾的“就事論事的寫作狀態”中。接下來的兩部長篇小說《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更是徹頭徹尾“對事實框架的模仿”(餘華:《虛偽的作品》,《餘華作品集》第2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85頁。),我們看到的,不再是虛妄、荒誕的內容和錯位、並置的結構,而是兩個平實的故事,它的文本時序和故事時序是一致的,它和傳統小說沒什麼兩樣,它讓讀者(尤其是中國讀者)更容易接受。餘華本人也說:“作者不再是一位敘述上的侵略者,而是一位聆聽者。他努力這樣去做,在敘述的時候,他試圖取消自己的作者身份,他覺得自己應該是一位讀者。”(餘華:《〈許三觀賣血記〉中文版自序》,海南出版公司1998年版。)餘華由此返璞歸真了,但他的故事並不是想象力貧乏的“事實”,相反,它更顯示了作者善於捕捉“真實”的實力。“一部真正的小說應該無處不洋溢著象征”(餘華:《虛偽的作品》,《餘華作品集》第2卷,第288頁。)——餘華一直在用他的作品證實這句話,那些庸常的態勢到底掩蓋、預示了什麼?且試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