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卷二(4)(2 / 3)

子女孝敬父母本是人類共通的本性,西方的《聖經》裏也多次提到“孝”,如:“當孝敬父母。”“你們各人都當孝敬父母。”“你們做兒女的,要在主裏聽從父母。”(分別出自《舊約·出埃及記》、《舊約·利未記》、《新約·以弗所書》。)在我國,孝的本意也是子輩服侍父母,父母對其做出“好”的評價(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桂馥曰,《釋名》:孝,好也,愛好父母如所說好也。張按:“今俗說子女之有孝行者,恒謂其對父母很好,即善事父母之意。”)。這種真正的親情繼而被儒家學說加以界定,宗法製度下的父子親緣關係已與感情無關:把“孝”說成絕對個體的倫理自覺;在理論上明確規定“孝”的標準是無限延長的父權;在“孝”的真實內涵中,兒女處於絕對卑下的地位,他們沒有任何可以獨立享有自由的權利(參見:劉再複、林崗:《傳統與中國人》,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42頁。)。以此來看餘華小說中的父子關係,《在細雨中呼喊》中的兩代父親無非是猥瑣的暴君,《活著》中的兩代父親良心總是發現得太晚,《許三觀賣血記》中的父親更是淹沒在血統的濁流中。

僅以許三觀論,他從小父喪母走,靠爺爺和四叔救助得以成人,按說,死去的父親並沒有給他影響,但“父親”的陰魂卻附著到這個孤兒身上,使其得以成為“父親”。雖然他也會用嘴給孩子們做出香噴噴的紅燒肉,表現出一個父親的愛,但是許三觀的愛仍然是吝嗇的,不得已的,血緣的阻隔成了他與兒子的隱痛,因為他無法回避法律意義上的父子關係,所以他不得不想盡辦法去填平心理的傷口。當兒子的親生父親危在旦夕,需要親生兒子去喊魂時,許三觀和兒子最初都一口回絕,可後來許三觀又耐心勸導兒子:“隻要是人的命都要去救,再說他是你親爹。”

同時,許三觀又囑托說:“做人要有良心,我也不要你以後報答什麼,隻要你以後對我,就像我對我四叔一樣,我就心滿意足了。等我老了,死了,你想起我養過你,心裏難受一下,掉下幾滴眼淚來,我就很高興了。”許三觀總把對兒子的養育之恩視為額外付出,好像未經血緣澆鑄的父子關係毫無保障,會在不經意間轟然破裂,兒子隨時都有倒戈的可能,這樣的擔心讓許三觀對兒子產生了潛在的敵視,可“父親”的身份又促使他勉力調和與兒子的對立。“良心”讓許三觀暫時掩蓋了對“種”的仇恨,把兒子推向了道德判斷的前台,這種走過場的仁義之舉淺嚐輒止,許三觀和他的“兒子”都不能把他們的寬容持續半個時辰,兒子隻喊了幾聲就再也不喊了,許三觀也說,他兒子就喊這幾聲了,兒子的親爹“要死就死,要活就活”。父子終歸和解,父親徹底擁有了兒子,兒子也找到了父親,許三觀由最初不願把賣血的錢花在大兒子身上,到最後甘願不顧性命之危為他賣血,這一過程使得“父親”的名分和地位也漸進確立,就算以死為代價也值得,許三觀以此達到自足。

還可以拿劉恒的小說《伏羲伏羲》來做一比較。在那裏,當父親要對妻子與侄兒偷情產出的孽種暗下毒手時,那孩子貿然對他喊出一聲爹來,父親因此意外地領受了對別人“種”的屬權,兒子亦得到“父親”的確認。父與子從而得以聯手,串演出一場剪除冤孽的壓台戲。對血緣的反動恰是對血緣的皈依,劉恒和餘華都以血的逆流回歸到父子互審的母題。早在傳說中的史前期,就有舜對父親瞽瞍那樣的“大孝”(《孟子·離婁上》讚舜為“大孝”。),雖然父親多次企圖殺死自己的兒子,兒子還是想法設法使其快樂高興。在二十四孝的故事中,也有郭巨這樣的人:為做好他人的兒子,欲將自己的兒子活埋掉(魯迅在《〈二十四孝圖〉》一文中提及此事,大為“反感”。參見《魯迅全集》第2卷,254頁。)。這樣的“感天動地”的“孝”未免太殘忍,既然這樣,父親和兒子如何得以相認?

再回到餘華的《現實一種》。這小說留下一個出人意料的尾巴:哥哥的屍體被弟媳陰差陽錯地“獻給國家”,可她萬萬沒有想到,他的睾丸被移植到一個年輕人身上,其妻立刻懷孕,“十個月後生下一個十分壯實的兒子”,此舉恰恰成全了哥哥,讓他“後繼有人”了——“種”以寄生的方式延續下來,我們不禁心驚膽寒:這位“父親”罪惡的血統,會不會在別人的“兒子”身上一脈相傳?

尋根:失蹤的人

叔本華曾說過:“大自然的內在本質就是不斷地追求掙紮,無目標無休止地追求掙紮……欲求和掙紮是人的全部本質,完全可以和不能解脫的口渴相比擬。但是一切欲求的目的卻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從來就是痛苦的,由於他的本質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裏的。”([德]叔本華:《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石衝白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427頁。)痛苦雖是人類最普遍的精神現象,但活著並不隻意味著血肉之軀的物質存在,而且還意味著人生合目的的創造過程。回過頭來觀照餘華所頌揚的生活,不免有點失望。曾有論者認為《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存在著主題重複的問題,不過,如果是人類共同關心的永恒主題,把它寫上一百遍一千遍也不為過,隻要挖掘得深刻、獨到,哪怕同一題材也可常寫常新,並無重複之嫌。關鍵是餘華有沒有超越,是不是跳出了傳統文化的小圈子。雖然他一再標榜“繼承”的是外來文化,可他的小說還是擺脫不了傳統的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