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受美國民歌《老黑奴》打動而寫《活著》。“老黑奴經曆了一生的苦難,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卻依然友好地對待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話。”(餘華:《〈活著〉前言》,《餘華作品集》第2卷,第292頁。)與之相似,徐福貴到頭來也能認命——“可壽命長”,這就是“好”?活著就是為了活著——活著的全部意義濃縮於此?美國神學家保羅·蒂希用“終極關懷”這個詞指稱人企求擺脫與生俱來的有限性,渴望最終“獲救”而做出的理智奉獻或委身。(參見:劉再複、林崗:《傳統與中國人》,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01頁。)人之所以追求獲救,實際上就是自己賦予自己一種生存的意義,從而走出生存的困境。活著是前提,怎麼活才是症結所在。福貴“承受”了生命之重,為何總不能苦盡甘來?在實際的曆史進程中,他是不是隻是一個典型的例外?魯迅《碑碣文》中有“抉心自食”的說法,那樣的人雖“胸腹俱破,中無心肝。而臉上卻不顯哀樂之狀”(魯迅:《野草·碑碣文》,《魯迅全集》第2卷,第202頁。)。福貴何嚐不是如此,他在被動地承受之後,把自己本人也典押給了命運。他的一生不是沒有突變的契機,全被無端放過,“承受”演變為他的本性。福貴隻是被動地活著,所謂的樂觀也是盲目的。許三觀何嚐不是,他掙紮著,逢危遇難無不以賣血了事,讀者不禁要問,除了血,他就沒有別的選擇了嗎?難道像他這樣的人,都要這樣掙紮?
對自己無限的寬容失去了自我,如徐福貴。對他人虛偽的寬容同樣使自我卑微,如許三觀。
與西西弗和吉姆佩爾相比,福貴和三觀他們缺少了什麼?“西西弗是個荒謬的英雄。”加繆認為,西西弗“藐視神明,仇恨死亡,對生活充滿激情,這必然使他受到難以用言語盡述的非人的折磨:他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於一種沒有效果的事業”([法]加繆:《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141~142頁。)。對這樣的悲慘境地,西西弗是完全有意識的,可“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識同時也就造就了他的勝利”(《西西弗的神話》,第143頁。)。同樣,索福克勒斯筆下的俄狄浦斯在悲劇之後能發出這樣震動人心的聲音:“盡管曆盡艱難困苦,但我年愈不惑,我的靈魂深邃而偉大,因而我認為我是幸福的。”(《西西弗的神話》,第144頁。)而辛格筆下的傻瓜吉姆佩爾,也會在衰老的時候說出催人淚下的話:“當死神來臨時,我會高高興興地去。不管那裏會是什麼地方,都會是真實的,沒有紛擾,沒有嘲笑,沒有欺詐。讚美上帝:在那裏,即使是吉姆佩爾,也不會受騙。”([美]艾薩克·B·辛格:《傻瓜吉姆佩爾》(劉興安、張鏡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1年版,第28頁。)餘華據此聯想到一個《聖經》故事:門徒問耶穌,天國裏誰是最強大的,耶穌叫來了一個男孩,告訴門徒,凡自己謙卑像這小孩子的,他在天國裏就是最大的。(《新約·馬太福音》)餘華得出的結論是:“有時候最軟弱的也會是最強大的。”(餘華:《溫暖與百感交集的旅程》,《讀書》1999年第7期,第42~43頁。)他的兩部小說似乎也在試圖彰顯一種麵向世界的大氣,可與上述作品比較起來,還是小氣了點。
且不必說徐福貴的內心是否幸福,許三觀的內心是否平衡,也不必說他們屬意的平常和平等到底是何種內涵,無論承受與掙紮,他們都隻是命運的俘虜,命運不屬於他們,他們既沒有意識到自身的痛苦,也沒有意識到自身的偉大,他們不過是“活著”,這樣的生命何談幸福?缺乏悲劇意識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悲劇!這樣的平常和平等毋寧說是庸碌和低微,他們的自足意識不時露出阿Q的本相,也依稀映照出當今世人相似的麵目——古往今來,哪一個是自己生活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