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卷二(6)(1 / 3)

不僅因為它們的文學地理同在魯南,也不僅因為它們在時間上的呼應,更因為它們的主要人物身上所代表的民族性,因為它們在精神內涵上的一致性,雖然《龍灣灘》中的雷龍活得很神氣,實質上卻比朱蓮芬、孔昭棠之“殤”更可憐更可悲。《義勇軍進行曲》唱道:“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從世紀末到世紀末,一百年過去,危險一直無處不在。那麼,我們是否還有希望,我們何時才能過上好日子?好在,即便深受構陷,羅網交織,也還有朱蓮芬、孔昭棠、沈玉睫這樣的敢於批逆龍鱗的人。《龍殤》所能警示我們的,大概正是某種危機,它讓我們看到的,也許正是某種“大希望”和一條“新生路”。

五、範瑋

範瑋(1967-),原名範誌偉,山東東阿人,著有小說集《刺青》。):《刺青》。

《刺青》(黃河出版社2010年版)收入了範瑋近十六年來創作的十六個中短篇小說。從時間來看,《老元和老田》、《風景》、《玩笑·武功》該是早期作品,屬於小短篇,從文本上看都很精致,很寫意;而《像魚一樣飛》、《住在樹上的人》延續了這種風格,又有所拓展,但仍顯局促,甚至還帶有強做的痕跡;《孟村的比賽》、《鄉村催眠師》、《桃鎮之行》則變得圓融妥帖,自然而又充滿韌性。早期的小說注重營造情境、凸顯人物,並以意趣見長,既注重敘事的章法,又講究文字的情調,頗有筆記小說的風致。這類小說如靜物素描,可以在謀篇布局、虛實結合等方麵看出作者的匠心所在。近期作品則不再用力於描摹,而是著眼於“化境”,雖也從寫實出發,但這一出發,卻如後羿射出的箭,既遼遠,又給力。

幾年前,讀到他的短篇小說《像魚一樣飛》,覺得和莫言的《透明的胡蘿卜》有點神似:除了同為主要人物的“黑孩”,還有“紅蘿卜”和“飛魚”這種主題意象,以及“菊子姑娘”和“蘇聯女專家伊蓮娜”這樣具有象征意味的女子,甚至兩個故事的發生地都與水利工程有關,莫言寫的是加寬泄洪閘,範瑋寫的是修建水電站。我想,這裏麵可能有童年記憶和閱讀記憶的相互改寫,使範瑋的趙牛河與莫言的膠河自然而然地交彙了。莫言因一個夢寫出了《透明的紅蘿卜》,範瑋則用《像魚一樣飛》營造了一個夢,小說就是這樣讓我們與失落的時間重逢,而範瑋恰好抓住了閃耀在飛魚翅膀上的靈光,不僅充滿迷人的想象力,還帶有我所喜歡的夢幻色彩。作為小說家,他已突破了經驗性寫作的限製,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言說方式。

當時我就想,要是他能夠再往前多走幾步,抓到了小說的關鍵,或許會寫得更好。後來,又看到他新寫出的短篇《刺青》:一開頭寫的是咖啡店,寫音箱裏帶鼓聲的曲子,吧台上亮晶晶的透明玻璃杯,罩著羊皮的方形燈籠,等等,很見工筆細描之功,對其冗長的句子,繁複迂回的交待,我,隻能耐著性子,像穿越霧中荊棘,磕磕絆絆地把它讀完。這種刻意的阻滯感,雖也考驗作者的語言能力,但是它的做作,拒人千裏的架勢,顯是用力過猛了。接著再看《住在樹上的人》,自然想到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雖則算不上首創,但是這樣的怪誕,不同尋常,我喜歡。至少,可以看出,範瑋,不是一隻甘於平庸的紙老虎,在他身上,似也藏著某種孤傲的野心。

果然,他用短篇小說《孟村的比賽》有力地證實了這一點。小說主要寫了蘇有和孟二起兩個男人之間的養豬比賽——表麵是比養豬,實際是“力比多”的對抗,因為他們都惦著一個叫麥小小的女人。孟二起發揮他神槍手的優勢,以豐盛的獵物向新寡的麥小小大獻殷勤。蘇有為證明自己的實力,則大養其豬,試圖養出一頭豬冠軍,在精神上戰勝孟二起,從而贏得麥小小的青睞。然而不幸的是,蘇有買來的豬崽是一頭不長膘的架子豬,盡管他想盡辦法,也沒能把豬養肥。這不僅遭到“評豬小組”的懷疑,更遭到了孟二起的嗤笑。尤讓蘇有無法忍受的是,他將再次輸掉麥小小。就在這個當口,蘇有的豬意外死亡——警方定為他殺,嫌疑人正是孟二起,因為有十多個人證明在夜裏看到他偷偷摸摸的身影,連他的老婆也證明他在夜間出了一次門。結果,理虧心虛的孟二起帶著家人逃往東北。此後,蘇有當仁不讓地充當了撫恤孤寡的大英雄,每天都要義務出獵,源源不斷地為麥小小一家送去各色野物,直至麥小小再次嫁給別人,蘇有才恢複了原來的固定形象。三十年後,謎底揭開:孟二起回村,感謝蘇有“替他”照顧麥小小,並且表明那天晚上他跟麥小小幽會去了,沒有毒死那頭無辜的豬。蘇有則承認:這些他都知道,因為他就是殺死那頭豬的凶手。這場比賽最後的失敗者,還是蘇有。小說的語言詼諧生動,敘事頗為講究,既有第一人稱(“我”的兒童視角)的表層敘事,又有第三人稱(轉述竇大爺的話)的全知敘事,通過視角的轉換、彌合,“我”父親蘇有的養豬故事——更是一個人自我博弈的故事——在虛虛實實中顯得意味深長。可見,範瑋是在與自己比賽,在這裏,他已不滿足於製造一個臃腫或出奇的故事,而是讓真實的生命體驗說話,在略顯滑稽的敘述中,人們的養豬比賽成了窺察心靈隱秘的考場,執著與癡迷,作弊與逃避,理智與情感,都被範瑋收攏到他的孟村——夢村,夢一般的村莊,夢一般的人物,夢一般的故事,及其別有用心的講述方式,讓我對這位居心叵測的小說作者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