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紫作品中的人物,和她做醫生有著直接關係。她幾乎每一個小說裏麵,都有突然之間,人得了病死了(比如《天涯近》裏麵的繼母);或者是突然來了個車禍把人撞死了;或者突然地休克了;或是先天的殘疾、不孕不育,等等。通過這些意外事件、病痛,一方麵表現這個人物的缺失,心靈的缺失,另一方麵就是起到一個扭轉故事走向的作用。我覺得,東紫她寫這些東西是要通過這些表麵上的異常性,來表現人的反常性和不正常性。用一種不正常的筆觸去發掘那些在人類生存環境、生存空間中存在的非人性的東西。所以她寫的這些人物有一個普遍的特點,就是都有一定的缺陷。她所選擇的這些人物,一般都缺少精神上站立起來的理由。她的小說雖有一定的思想深度,但是她所寫的人往往又缺少承擔某種思想的力量。基本上每一樣人物,都是有欠缺的人,要麼是心智欠缺,要麼是他的生活經曆或其人格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就比如《春茶》裏的梅雲,一個男人叫了她一聲“傻丫頭”,她就蒙了,就花了三千六百塊錢給人家買了春茶寄過去,這樣的女的腦子就像進水了,其行為不像一個成熟女人的作風。她沒有主動去追求什麼,拒絕什麼,她隻是因為一個偶然的誘因出軌了而已,她沒有一個完全、覺悟的自己。東紫小說裏有不少人物形象是這樣的失敗者,人物本身的深度無法使作品更具蘊涵。
如果仔細分析一下,還會發現東紫的每一部小說幾乎都有一個中心道具。像《春茶》裏的茶葉,《珍珠上的安全套》裏的安全套,《左左右右》裏的性愛圖,都是至關重要的道具,或者說是引發故事的餌料,可以用來展開情節,製造戲劇效果。其次,就是她的小說,幾乎都是發生在一個特定的狹小的範圍之內。比如《左左右右》,在一個荒涼偏僻的地方,甚至它的名字也叫“爪哇”。這些小說大都是設定一個特定的情景,然後以不是那麼正常的人物,再來點不怎麼正常的故事。然後這個故事的情節的發展,往往依靠外在的力量,比如說車禍,一個人突然被電死了,或者突然發昏了。像《左左右右》裏的嶽非,很奇怪地就瘋了,很奇怪地被電死了。好像沒有理由,情節就發生了逆轉,我覺得這本身就削弱了故事存在的可能性。這樣人物的命運不是通過自我選擇的力量,或是人性內在的力量發生改變,而是靠著(作者強加的)外在的力量打破故事的平衡。我覺得這樣的小說看起來是作者會寫,但是也是一種拙陋,它削弱了作品的韌度。
照我看來,東紫寫的小說也可以歸為“準偵探小說”。像《珍珠樹上的安全套》,是追查這個安全套到底是誰扔的;《左左右右》,是要破解衛生間的性愛圖到底是誰畫的;《顯微鏡》、《春茶》等小說裏麵,也都有一條或隱或顯的“探案”(查清真相)線索,所以大可定為“準偵探小說”。這樣的故事模式基本可以歸納為“安全套之謎”。就是這種強烈的偵探意味,使得東紫的小說很吊人胃口,又很好玩,能讓你津津有味地讀下去。東紫把這種偵探模式引入所謂嚴肅文學,可以說是她的高明之處,她懂得把小說寫得迷局重重,扣人心弦。不過我覺得她這樣寫小說又落下一個毛病。這個毛病就是,她非常喜歡揭秘,就像偵探小說最後總要把答案公之於眾,要告訴你誰是凶手,內幕如何,結果真相大白,她把謎底完全揭開了,這樣反而落入偵探小說的俗套中。真正偉大的小說,應該整個是一個謎局,讓你最終找不到答案。未必非要交待這個人物是好的還是壞的,這件事是對的還是錯的。所以一個高明的作家不會把答案和盤托出,再說作者也沒必要像上帝一樣掌握唯一的正確答案。然而東紫往往在走過千百條路,繞了無數圈子,都要奔向一個標準答案。她最後就把小說給封閉了。或許她還缺少一種文本的自覺性,與她故意逃避寫作的難度有關係。所以,我很是期待東紫的小說能夠更耐讀一些——不僅包藏了硫磺與火,也流淌著奶和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