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李浩
李浩(1971-),河北滄州人,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2年卷)、《側麵的鏡子》、《藍試紙》等,現居石家莊。):《如歸旅店》旅店,總該是有故事的地方。作為逆旅停歇、過客羈留的公共場所,旅店因為會聚了種種來曆不明的人而湧動著種種不確定——甚或不安定因素,這樣的地方不發生一點什麼似乎也很難。所以自古以來,旅店就是一處上好的“戲台”,在這個相對固化的場景中,人的活動空間雖然有限,但是它所承載的因果遭逢、悲歡離合,卻可超越時空的限製——一家旅店就是一個晦冥莫測的世界。在多數旅店故事中,旅店通常隻是一種特定場景,重要的是發生在這個場景裏的故事。就像我們在情景喜劇《武林外傳》中看到的那樣,佟掌櫃開的那家“同福客棧”總是一成不變的老樣子,但是每一集都有新的故事,新的節外生枝。這正是旅店故事的魅力所在。
李浩的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金城出版社2010年版),寫的,也是旅店,卻不是通常意義的旅店故事。雖然他也寫了這家旅店的迎來送往,寫了出入這家旅店的各色人等,也寫了一些隻能發生在旅店的事,但他的用意顯然不是要寫一個粗泛的旅店故事。因為,在他的故事中,如歸旅店不僅是故事得以發生的特定場景,還是一種演繹人生的具體“場境”——這家旅店雖隻是無聲無息的“不動產”,卻在相當程度上影響、參與——甚至改變、決定了故事的走向和人物的命運。所以,這部小說最沉重、最具感染力的角色,不是哪一個人,而是如歸旅店。
“如歸旅店”——幾間破舊的老房子,加上一棵老槐樹,是敘事人認定的“家鄉”——“我有著自己的固執,我一想起家鄉首先想到的是那棵老槐樹,然後是我們家的老房子,如歸旅店。”“我想的家鄉隻有那麼小的一點兒,仿佛在我們家的房子之外,在這棵老槐樹略遠一點的地方便不再是家鄉,我的大伯家不是,四叔家不是,王家染房也不在我的‘家鄉’之內。”顯然,這個“家鄉”是主觀的、具象的,它帶著濃重的感情色彩(“我有著自己的固執”),也有確切的地理方位(北方—河北—交河鎮),但又不是一個籠統的地名,而是“我”在時隔四十五年後,在遙遠的異鄉(南方)留下的一種選擇性記憶:這個家鄉就是定格在某一時刻的心理映像。事實上,在“我”倉皇逃離的時候,如歸旅店就已灰飛煙滅,所謂“家鄉”即已蕩然無存——縱是那“鄉”一仍其舊,“家”也不複存在,“我”所夢見和想見的那一小塊兒“家鄉”,不過是一段無以照亮的慘淡時光。是的,慘淡,這個關於如歸旅店、關於“我們家”的故事,就是那麼的慘淡。
慘淡,是如歸旅店的常態,也是《如歸旅店》的基調。如歸旅店的慘淡經營,“我”的慘淡追憶,風雨飄搖,磕磕絆絆,有如冰做的算珠,未待你撥打出完整的結果,便碎了,化了,得出的隻是一片空無。《如歸旅店》的敘事策略似乎就是為了最終的清零——李浩動用了那麼多的小心,那麼多的翼翼,就是為了小心翼翼地毀掉這家從注定衰敗到徹底衰敗的如歸旅店。“我總是把任何在回憶中出現的東西都抹上一層悲涼。”他醞釀著這種悲涼,推動著這種悲涼,直到這悲涼膨脹成巨大的氣泡,頃刻之間便化為烏有。
本來,如歸旅店隻是一家大車店,再本來,這大車店隻是一處宅院,是爺爺的爺爺(據說是一位秀才)帶領全家從外鄉(劉官屯)遷至交河鎮時置下的家。由此可知,這一李姓之家定居交河尚不過五代,他們並非根深蒂固的本地人,而是背井離鄉的外來戶。所以,若是向上追溯,那“原來的劉官屯”,應該算作真正的“老家”——當那位秀才祖先種下一棵槐樹,“在交河鎮埋下了根”,就象征著一切從零開始,原來的老家被遺忘、死去,新的家鄉成活、生長。但是,這種成活又不可能永世長青,隻要它沒有停止生長,必然也會蒼老,死亡。所以李浩這樣寫:“我的家鄉是一棵樹。……那棵樹,有半邊已經死去,隻剩下盤曲的枯枝顯現著它的蒼老,而另外半邊則枝繁葉茂,有層出不窮的樹葉和藏在其中的小鳥、烏鴉。”死半邊,活半邊,這個印象,來自敘事人最早的記憶,其實也正是他的“出身”,因為在他出生之前,那個以老槐樹為坐標的“家鄉”,就已無可救藥地走向了衰敗。這種衰敗有如已然注定的命運,足以讓人卻步,讓人束手,讓人灰心、死心。如歸旅店就是這一命運的執行者,作為“我爺爺”創下的家業,這家大車店似乎也曾紅火過,但是在它的創始人病倒、去世之際,它便引來了衰敗的命運。因此,當它的繼承者得到這份遺產時,也要繼承它所攜帶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