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也許你根本無法想象它的破舊。它原本就是舊房子,是一個破敗的大戶人家的。大車店由我爺爺建成,可在我爺爺之前,這幾間房子就存在著,是我爺爺的爺爺買下來的。如果不是在我老爺爺活著的時候有過一次大的翻修,我想它早應當倒塌了,父親年年春天的修補不會在本質上解決它的問題。”由此可見,如歸旅店原本的房齡比“爺爺的爺爺”還要老,它沾上了太多時間的灰燼,定也摻雜了太多世俗的塵屑,與其說是祖宗家業,不如說是一份沉重的債務——“它本身就建在了衰敗的背上,對衰敗的抗爭眼看就要耗盡我父親的一生了,它會接著來耗掉我們。”那麼,既然“如歸旅店”的存在是一種多餘、錯誤,而且屢屢招來嘲笑、痛恨,為什麼“我”的父親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修補它、保護它?難道他就沒看到整個時代、整個民族擁有的最大的遺產就是衰敗?——他的所謂“中興”、所謂光宗耀祖、出人頭地,即便不是在那無邊的“衰敗”上畫地為牢,充其量也就是為這衰敗獻上聊以自慰的祭品。
所以,“如歸旅店”決定了小說的敘事基調,既為它的人物設定了有效的圈限,也為李浩的欲說還休、回環往複留下了充分的餘地。正因如此,《如歸旅店》才會讓我想起卡夫卡的《地洞》。“我造好了一個地洞,似乎還滿不錯。”——卡夫卡的小說這樣開頭,注意,這裏的主人公不是那個符號化的K,而是直截了當的“我”。這個“我”——看起來更像某種朝不保夕的小動物——不知其何許人也,他的全部生活就是那個“地洞”,平時他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讓地洞更隱蔽、更安全,使其達到完美無缺、萬無一失。地洞裏的“我”日複一日地忙忙碌碌,且樂此不疲,看起來很像李浩小說中的“我父親”,他成天拿著掃帚掃來掃去,不是修補這就是修理那,一心想把“如歸旅店”搞好,“要弄得幹幹淨淨地”,“潔淨,有序,繁忙,甚至雅致,有一種書卷氣”——就像天津的大旅店那樣。《地洞》中的“我”和《如歸旅店》中的“我父親”都有抱負——有為之奮鬥終生的大事業,所不同的是,地洞是“自己的創造物”、“我的城堡”,“是為自己,而不是為訪問者而挖築的”,它的建造是為了抗拒外來的侵擾;而如歸旅店則是祖上傳下來的,是大家勉為其難地維持著的一個名不副實的“家”。既是一家旅店,目的就是迎候客人,入住的客人當然不厭其多。由此可見,地洞與旅店有著本質的區別,地洞是私人領地,其基本狀態是封閉的、設防的、排他的;旅店雖為私產,基本狀態卻是敝露的、防不勝防的、不由自主的。同樣都是主人,但是擁有的是地洞還是旅店,其效應卻截然不同:在地洞裏,“我”為自己活,靠自己活,他的“自我”即便渺小,也是飽滿的,充實的;在旅店裏,“我”要靠別人活,為別人活,每個人的“自我”都是萎縮的,甚或殘損的,在這個場境中,幾乎沒有“我”的位置,占主導地位的隻是我們——大家。可以說“如歸旅店”的場境就是“我們”這個國度大多數人都難擺脫的生存模式,“我們在一個固定的圈裏打轉”,“在這個外麵沒有世界”,“旅店”之於“我們”,就像一頂無邊無沿的巨大草帽,它能為你遮風擋雨,卻也讓你看不到天空,甚而把你壓得喘不過氣來。
所謂“大廈將傾”、“覆巢之下”——當我們的容身之處反過來成為無可規避的宿命時,不管你逞強也好,示弱也罷,最終都會被壓垮、被擊碎,被埋到廢墟之中,成為廢墟的一部分。我讀《如歸旅店》,感受到的確是這樣一種不堪的重負,無盡的蒼涼。如歸旅店的故事如同一場夢魘,讓你眼睜睜看到了盤踞在心口的魅影,卻怎麼也動彈不得,即使大聲呼救,也發不出一絲聲音。是啊,小說裏一再強調的“家鄉”,表麵上看,是一棵樹,是破敗的如歸旅店,實質上,卻是衝不出打不散的“無物之陣”,是令人“彷徨於無地”的鬼打牆。
芥川龍之介小說讀解——《老年的素盞鳴尊》:謀殺的進程
素盞鳴一再挖空心思加害女兒須世理姬的心上人葦原醜男,醜男則一再幸運地逃脫:住進蜂房,安然無恙;住進蛇屋,仍毫發未傷;被大火圍困,還是平安無事;遇到蜈蚣,也巧妙地避開了;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素盞鳴也“回心轉意”,顯示出近似“天神”的氣概。
這個故事與我國關於舜的傳說有相似之處:舜的父親和弟弟放火燒他,他化鳥而飛;把他埋到井裏,他成龍而遁;後來又想用酒把他灌醉,他卻愈喝愈勇;最後那兩個壞家夥也是被感化了,成了大好人。芥川這篇小說本來就是日本神話“新編”,很可能有意借鑒了中國神話,不僅敘述方式與舜的故事相似,就連其中的“道具”也幾乎相同,幫助醜男避禍的是一件披肩,幫助舜逃脫的則是一件彩衣,而且“道具”的提供者都是他們的賢內助。
醜男/舜的故事確乎印證了“吉人自有天相”的說法,然而故事畢竟是故事,在現實生活中,所謂“大難不死,好人好報”並不怎麼靈驗。上帝並未專為好人開“後門”,人們隻得借文學作品表達懲惡揚善之心,因此,古今中外總少不了這種“尾美”的故事——這種故事可能有驚、有險、有苦、有難,但結果總會邪不勝正,總會讓大多數人都能接受。這似乎是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敘述模式,許多堪稱經典的作品就是這樣結構故事的,其中最為典型的當推我國古典小說《西遊記》了。“遇難—解難—再遇難—再解難”成了小說家屢試不爽的看家武器,所謂九九八十一難,雖說波瀾起伏,但最後總會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老年的素盞鳴尊》正是采用了這種敘述策略,對醜男來說,“危難”隻是命裏注定的彩頭,即如“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阿裏巴巴/正方總是幸運兒,強盜/反方都是些倒黴蛋——姑且稱之為“危難消解”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