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卷二(8)(2 / 3)

沒有“危難”往往不成故事,危難製造的變數使故事的走向變得曖昧不清,又在左右搖擺中漸次消解,最終走向完滿,一個成功的故事往往如此,既要別有用心地吊人胃口,又要不失時機地饗以佳釀,重要的是把握好分寸和火候。芥川的這個故事就一步緊似一步,“危難”不斷翻新、升級,醜原/正方始終處於緊張之中,素盞鳴/反方始終處於失敗之中,二者的矛盾/對立在不斷消解的同時,又不斷強化、加劇,最後素盞鳴終被激怒,他要用箭了結這場鬥爭。這時再為醜男弄出點什麼奇跡也未嚐不可,不過芥川沒有讓故事沿著老路繼續走下去,而是突然掉轉方向,把筆力完全放到了素盞鳴身上:……箭還架在弦上,久久地沒有射出去。這時候,他眼中顯出了似笑非笑的笑影,同時也流出了似笑非笑的眼淚,把肩頭鬆下來,將弓箭扔開了,然後發出了一陣憋了好久的、像瀑布聲的大笑。

“我向你們祝福!”

“祝你們比我更強,祝你們比我更智慧……”

“祝你們比我更幸福!”

他的祝賀聲隨著風聲響遍大海。這時候的素盞鳴,顯出了比他同大是靈神爭吵時,比從高天原被逐時,比在高誌斬大蛇時,更近似天神的威靈赫赫的氣概。(本篇小說原文引自:[日]芥川龍之介:《羅生門》(樓適夷等譯),譯林出版社1998年版。)

這是小說的最後部分,芥川沒有讓素盞鳴把箭射出去,也沒有讓醜原再次靠奇跡逃脫。如果那樣的話,這個小說充其量是一個俗套的“愛情戰勝專製”的故事,跟平常的民間故事沒什麼區別。芥川的高明之處就在於最終“偏離”熟稔的敘述軌道,在讀者形成閱讀慣性時,突然改變了策略,從而使整篇文章的局勢大變,內力劇增。如果這篇小說碰上一個懶惰或者自作聰明的讀者,他可能在未讀完全文時就妄加推斷——醜男總會有護身符,素盞鳴總不會得逞。可能許多人都曾產生這樣的錯覺,把芥川的小說誤讀為了無新意的平庸之作。然而仔細看去才會發現絕非如此,芥川不會幹出力不討好的事,也不會簡單重複前人的世俗話語。我初讀這篇小說時也感到結局突兀,為什麼素盞鳴突然中止了謀殺,突然變得那麼寬容、那麼慈愛?難道芥川僅僅是為了安裝一個出其不意的結尾嗎?帶著這個疑問回頭再看,才發現原來的閱讀那麼草率,忽略了那麼多重要的細節。實際上,芥川為了營造這個結尾,已經預先做足了鋪墊,可以說,前麵所做的一切,都是為這個結尾做準備的。

先來看素盞鳴謀殺醜男的動因。小說始終沒有直接說明素盞鳴到底為什麼要殺醜男,素盞鳴對醜男的仇視似乎是沒來由的。難道敵意隻是出於一時衝動?恐怕沒這麼簡單。對全文來說,小說的開頭兩節看似拖遝的閑筆,刪掉也無傷文本的完整性。不過恰是從這兩節中,可以看到素盞鳴若幹“行狀”:原來這位蓋世英雄也是一個被愛馴服的人,愛妻櫛名田姬的死又一次改變了他,使他丟掉王位,移居到遙遠的海外孤島,帶著女兒須世理姬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在這裏,素盞鳴雖然精力充沛,卻已白發蒼蒼,臉上不斷增添皺紋;須世理姬則成長為一位不弱於男子的雄健的女丈夫,容貌還保留著櫛名田姬的麵影。可見,須世理姬一方麵在取代素盞鳴,一方麵在取代櫛名田姬,所以我推斷,在與女兒的比照中,素盞鳴有兩個難於言表的痛處,一是對衰老的恐懼,一是對妻子的懷戀,因此,孤獨的素盞鳴產生了嚴重的戀女情結,沉淪在複雜的感情裏難以自拔。正當這時,葦原醜男出現了,他麵目如畫,身材魁梧,“那容姿正如青年時代的素盞鳴”……素盞鳴肯定產生了將被取代的悲哀,心裏不禁感到一種“奇異的波動”,顯然,他不必再和自己搏鬥了,他終於找到了對手。

故事就此展開,老年的素盞鳴像一個老頑童,玩起了謀殺遊戲。之所以稱“遊戲”,是因為這場延宕多日的謀殺從一開始就留有破綻。

看到女兒和醜男在簾帷裏親密,素盞鳴醋意大發,第一次露出殺機。他不會不知道女兒有破解之術,不會不明白女兒會偏向醜男,可他還是讓女兒帶醜男去蜂房,明擺著給他們留下可乘之機。他完全可以親自把醜男投進蜂房,完全可以把女兒和醜男隔離,甚至完全可以把醜男直接殺掉,可是他沒有直截了當,沒有痛下殺手,他隻是消極地把謀殺交給不為自己掌握的蜜蜂,在他的潛意識中,並沒有讓醜男非死不可的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