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卷二(8)(3 / 3)

第一次謀殺注定失敗,可素盞鳴還是覺得“出乎意料”,醜男非但沒被螫死,反而“精神飽滿”、“精神抖擻”,尤其讓素盞鳴難以容忍的是,醜男還坦然地向海中拋了一片石頭,隨意的一拋不要緊,讓素盞鳴看到了二人的差距,他自知不會拋得更遠,隻是“咬咬嘴唇,默然地望著落進海裏的石片”,他無法容忍一個自己不中意的女婿,更無法容忍一個強於自己的人,醜男的存在被他視作威脅,於是第二次謀殺付諸實施。

這一次,素盞鳴的部署看似縝密,卻又在關鍵的時候睡午覺,給兩個戀人留下了幽會的機會,這無異於縱容他們聯手對付自己,他應該知道下一步的表演是徒勞的,還是煞有介事地“親自”把醜男送進了蛇屋,結果可想而知,葦原醜男又英氣勃勃地走出了蛇屋,第二次謀殺毫無懸念地失敗了。麵對失敗素盞鳴“臉色一沉”,可還要做出“全不介意”的樣子,他決定改變策略,與葦原醜男進行正麵較量。這位在高天原“數一無二”的遊泳好手,要到大海裏討回自己的尊嚴。誰知葦原醜男更高一著,把他遠遠地落在了後麵。這樣的結果比兩次謀殺不成更讓素盞鳴顏麵盡失,他隻得羞憤地在後麵詛咒醜男葬身海底或者被鱷魚吞掉,可以看出,他已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同時也對醜男仇恨到了極點,所以,他暗下決心,不殺死醜男“總不甘心”。看來素盞鳴真的惱羞成怒了,他隻能進行第三次謀殺。

一場真正意義的謀殺必然要經過周密策劃和精心準備。既然素盞鳴鐵了心要除掉醜男,就不再等閑視之,所以他避開了女兒,把醜男單獨帶到荒野,所謂的“比箭”、“找箭”當然隻是一個陰謀,不過是要誘騙醜男進入危險地帶。醜男果然就範,跑向了刮著狂風的草原,他不會想到,素盞鳴已在後麵點燃荒草……火勢轟轟烈烈,料想醜男插翅難逃,素盞鳴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笑——是獰笑,流露出得意的神氣,竟還有一種“難言的寂寞之感”。雖然素盞鳴暫時得意洋洋,可是到了晚上,又“總是睡不著,謀殺了醜男,在他心裏留下了一個疙瘩”,他沒有想到,幾次三番想謀殺醜男,當謀殺“成功”後,卻又“這樣地惦在心裏”。原來,素盞鳴在意的隻是謀殺的過程,一旦出現結果,他反而有一種痛失對手的茫然,跟女兒的骨肉親情也一並喪失殆盡,從而墮入無邊的寂寞之中。

故事講到這兒似乎走進了死胡同,不過按照“危難消解”的一般規律,醜男大概不會這麼容易死掉,果然,正當素盞鳴失落不已的時候,醜男又平安無事地回來了,素盞鳴雖然“驚疑”,卻也“欣慰”,甚至還關切地問了聲“受傷了嗎”,不經意間顯出了本能的人情味。故事講到這兒已十分接近大團圓,按通常的欣賞習慣,讓兩個冤家對頭握手言歡倒也順理成章,然而芥川對素盞鳴的刻畫還在深入,他沒有就此收筆,而是順從素盞鳴的秉性,把這場謀殺遊戲進行到底。素盞鳴因醜男的“走運”重又勾起了仇恨,他還要跟與他作對的“運氣”較勁,還要為“殺死”醜男這一“目的”而奮鬥。

第四次“謀殺”幾近玩笑,素盞鳴雖然擺出了陰險的架勢,卻沒有認真執行,他對謀殺這檔事兒似乎心不在焉,竟在關鍵時刻“不知不覺睡著了”。我想,這最後一次謀殺不過是素盞鳴給自己留個台階,同時也是給葦原醜男、須世理姬留下生路,他已準備結束這場遊戲了,他要到夢中尋找答案。

素盞鳴的夢為整個故事提供了注腳,不妨照抄如下:……素盞鳴被人從高天原驅逐出來,給拔去了趾甲。他趴在山坡上,登上崎嶇的山道。山坡上長滿羊齒草,烏鴉在叫,頭上是青銅色的寒空……他見到的隻是一片荒涼的景色。

“我到底犯了什麼罪?我比他們強,就是我的罪嗎?犯罪的是他們,他們才是滿心嫉妒的陰險人物。”

他滿懷憤恨地走著一段艱難的道路。路斷了,在龜背似的山頂上,掛著六個鈴鐺,放著一麵銅鏡,他在山前站下來,無意地瞧那麵銅鏡。在發光的鏡麵上,鮮明地照出了年輕的臉,這不是他的臉,是他幾次想殺死的葦原醜男的臉……

在夢裏,素盞鳴的內心世界暴露無遺,他看到了自己的“罪”,尤其在和葦原醜男置換後,他才發現一心想殺掉的其實是另一個自己。讀到這兒,我頓覺豁然開朗,前文所說的最後結局也就不再突兀,因為在素盞鳴的骨子裏,確實含有愛的因子,老年的素盞鳴實在是一個胸納萬千柔情的人。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素盞鳴的謀殺遊戲不過是對女兒女婿的嚴格考核,他要通過一次次的危難查驗女兒的選擇,並且通過一次次的明爭暗鬥斬殺自己心裏隱藏的戀女情結,從而讓女兒義無反顧地走上一條逃亡之路。為了女兒,不惜充當一個反麵角色,僅從這一點看,素盞鳴便足以成為偉大的父親。曾被我作為“反方”的素盞鳴定格為威靈赫赫的“天神”,實際上,那神性即正本清源的人性,不必區別正方反方,人與人最大的區別就在於是否懷有博大無私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