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把小女侍看作《地獄變》的靈魂,如果僅在小說中看到殘暴、看到魔鬼,豈不啻看客背後的看客?隻有讓目光穿過血腥和罪惡,才能抵達那柔軟而又脆弱的心髒部位,和真愛、至美相逢。我要把小侍女看作自己的姊妹,與她惺惺惜惺惺,我要向她大聲頌出歌德的名句:“偉大之女性,引導我們前行。”
是,她是,她是偉大的女性。當她從小公子手下救出小猴時,當她奮力抗拒大公的猥瑣時,她的偉大漸次彰顯,直至最後化為火焰,“直向星空衝去”。這位“很嬌美的姑娘”,雖才十五歲,卻很“懂事”、“伶俐”、“對世事很關心”(不知“世事”在日語原文中是什麼?),總之小女侍是一位讓“大公夫人和所有女侍都喜歡”的小姑娘。然而不期這一切都成了她的宿孽,尤其在她因救猴成為“孝女”之後。每每讀到小女侍救猴這段文字,她的言語舉止總讓我糾絆再三,讓我感動——
當那隻小猴抓住她的裙角求救時,她“心裏不忍”,“把猴兒抱了起來,向小公子彎了彎腰,柔和地說——‘饒了它吧,它是畜生嘛!’”這時候,小女侍是把小公子當作人來看待的,在她看來,人比畜生就是要“懂事”一些,姿態要高一點。然而小公子卻沒有顯示出人的氣度來,而是“臉孔一板,頓起腳來”,回答是——“不行”,因為那猴子偷了他的橘子。“女兒(注意,芥川在這兒徑稱“女兒”!)又求著情,輕輕地一笑:‘它叫良秀,是我父親的名字,父親遭難,做女兒的怎能不管呢。’”這時候,小女侍轉而把畜生視同為人,而且提升為自己的“父親”,或者說她甘願把自己納入猴子的同類,與“畜生”站到了一起,一句“怎能不管”竟傳達出小女侍纖弱的無畏來,果然,這一著“給老子求情(小公子無奈之語)”,“迫得小公子也隻好罷手了”。這裏“迫得”譯得也好,正與小女侍的無畏相呼應,比呂元明譯本中的“使得”遠勝一籌。
從小女侍身上,我看到了“眾生平等”,看到了“博愛”,看到了“仁”,唯獨沒看到“孝”,然而,大公卻是這樣評價的,他把小女侍的超拔之愛卑劣地“誤讀”為倫常之心,為此賞賜給“孝女”的那方紅帕無非是他自己的一塊遮羞布。在小說中,“我”是這樣表述的:大公“可能聽到了小公子追猴的事,對良秀女兒同猴發生了好感”……“大公分外寵愛良秀閨女,是為了喜歡她愛護猴兒的一片孝心……”看看吧,大公的“好感”來源於“事”,對應的是“良秀女兒同猴”(不單是良秀女兒),“喜歡”是的“孝心”,對應的是“她愛護猴兒”(也不是她)。然而歸根結底,在“我”吃力地玩弄這番文字遊戲之後,大公“分外寵愛”的還是“良秀閨女”。小女侍的這一義舉為她帶來了榮光,同時也把她暴露在魔鬼麵前。
可是誰是魔鬼?崛川大公?畫師良秀?
小說一開頭就說了,崛川大公並非常人,乃大威德(佛教五大明王之一,係阿彌陀如來所變,降伏毒害眾生的一切毒蛇與惡龍)轉世,他有“與民同樂的度量”,有“那麼大的威光”,若說他是魔鬼,恐怕佛主也不會答應。與大公相比,畫師良秀身上卻帶著異乎尋常的鬼氣,不但長相“像什麼野獸”,而且行為怪誕,脾氣壞,放蕩不羈,以至被人叫做猿秀、智羅永壽(天狗的名字),說他是魔鬼,倒是十分貼切。事實上,小說正是在這兩個人物的相互對照過程中讓真正的魔鬼時隱時現,它跳躍不定,伺機附著在哪個人身上,有時甚或就是讀者——就是我自己!
他人即地獄?《地獄變》的三個主要人物:小女侍、畫師良秀、崛川大公,形成了一種緊張的三角關係,一旦三者的平衡被打破,勢必會有所消長。
對於崛川大公與小女侍的關係,作者始終沒有說穿,而是通過仆從——“我”的多次“澄清”,不厭其煩地為大公“正名”:(1)大公分外寵愛良秀的閨女,是為了喜歡她愛護猴兒的一片孝心,並不是世上所說的出於好色。當然閑言閑語也不是沒有,這到後來再慢慢講。這兒先說明,大公對畫師女兒,並非別有用心。
(2)所以外邊流言:大公看中他女兒的美貌,不管他老子情不情願,硬要收房……這是不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