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都沒有利用好自己的“機會”,他們對對方失望了,也對自己失望了,他們對峙、消耗、僵持,這時候誰輕舉妄動誰就可能陷於被動,果然,“約莫過了半月”,按捺不住的良秀赤膊上陣了,他憑著對藝術的衝動,想要複原夢中的地獄之車,他沒料到那車正是女兒的死亡之車,他“了不起”的靈感也讓崛川大公驟然產生了“帶著一股殺氣”的靈感,至此,兩個男人心中的怨毒終於相遇,毀滅已在所難免。
故事在悄悄地推進,不經意間最無辜的人已被拉上祭台。謀殺者剝奪的是肉體,就死者得到的則是涅槃。“在夜風吹散濃煙時,隻見在火花繽紛的烈焰中,現出口咬黑發,在鐵索中使勁掙紮的身子,活活地畫出了地獄的苦難……”死者死矣,生何以堪?慘烈至此作者仍嫌不夠,還要讓一隻猴子舍生取義,“隻跟這位平時最親密的姑娘在一起,它不惜跳進大火裏去”。動物猶如此,人何以堪!殺人的是人,看殺人的是人,唯有一隻偷偷找來的猴兒屬於異類,它不願與人為伍了,它要逃脫,它情願死。猴兒的意外出現強化了小女侍的死,它把絕望的慘叫留給了觀眾,不但給這場死亡表演增加了戲劇性,也把幾近凝滯的故事推向了高潮。
作為“模特兒”的小女侍死了,作為“畜生”的猴子死了,作為畫家的良秀也死了,作為“人物”的崛川大公最終也會死,作為“寶物”的《地獄變》屏風卻會流傳下去,有生無命,有命無生,命運種種,誰來交割,怎樣均衡?芥川設下了謎局,我隻能沿著猜測的小道摸索前行。
毋庸置疑,《地獄變》是一篇關於人的小說,它反複求證的是關於“美、人性、欲望、死亡、靈魂”等這樣一些終極命題,而小女侍正是毫不知情的承重者,在她身上最突出的就是人性之美。“人類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傑作!”她讓我相信:愈是人性的,愈是美的,美與人性同在。小女侍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她的人性之光,更因為那光泄露了她潛在的美。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對美好事物的認同應該是人類的普遍本能,甚至動物,甚至魔鬼。所以,猴子會熱愛小女侍,良秀會珍愛小女侍,大公會寵愛小女侍,他們無一例外都看上了小女侍身上的美。這三種目光,隻有猴子的目光是依戀性的,隻有猴子的目光是非功利的,隻有它與小女侍和諧相處,雙方由此建立了一種生死與共的平等關係。當這種平衡被打破了,猴子也難以容忍美的缺席,於是蹈火赴死,替人類挽回一點自尊。它比某些人更像人,比某些人更通人性,緬想這隻在火中熔煉的靈猴,有時我會想,或許它根本沒死,或許它已經像悟空一樣煉出了火眼金睛,或許它一直在嘲笑我們,嘲笑人類。
如果說小女侍和猴子是互補的,那麼崛川大公和畫師良秀則是相悖的。我注意到,在芥川筆下,崛川大公由神變成了獸,而畫師良秀卻從魔變成了佛。在小說又說他像“魔鬼”。神靈/大公與魔鬼/良秀怎會相安無事?二者的矛盾簡直是宿命的。豪氣的大公一高興就會賞人白馬三十匹,把寵愛的童子活活埋到橋柱底下,罪惡也非常“逸事”;而“墮入邪道”的良秀卻蔑視神佛,給女巫畫一張鬼臉,把神仙畫成小醜、流氓無賴,畫筆底下盡是“醜惡”。從這兒,可以看出他們大相徑庭的審美趣味:前者指向的是美的表麵,後者則指向了美的內核。良秀追求“醜中的美”,實際是在努力向事物本質靠近。那麼多人的厭憎、咒罵良秀,絕不是因為他對醜的癡迷,實則因為害怕那支畫筆,害怕他的目光。從良秀身上,能看到他對藝術的執著,雖然行為怪誕,卻以繪畫為使命,大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悲壯氣概。而崛川大公,雖與良秀格格不入,卻一直相安無事,蓋因神靈和魔鬼還在相互逆轉的途中。
終於,小女侍進入神魔混沌處,崛川大公的肉體思維逐漸占據上風,把畫師良秀的藝術思維壓倒了。肉體思維講究的是使用,藝術思維講究的是創造。當使用無法順利進行時,肉體思維要做的是破壞、銷毀,當創造難以正常進行時,藝術思維要做的則是保存、欣賞。在大公眼中,小女侍美則美矣,他的目的不過“收房”而已。良秀要求“放還”女兒,無異於虎口奪食,欲望受阻的崛川大公激怒了,他已沒有等待的耐心。以下要做的再清楚不過了,他們都必須露出原形。
在美麗的烈火中,是火中殉難的美女——麵對小女侍最後的美,良秀皺癟的臉上,現出了“法悅的光”,“他頭上有一圈圓光,猶如莊嚴的神”,“開眼大佛一般”;而崛川大公,“卻又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口角流出泡沫,兩手抓緊蓋著紫花繡袍的膝蓋,嗓子裏,像一匹口渴的野獸,呼呼地喘著粗氣……”這當口,良秀像神佛,大公像野獸,作者的用意不言自明。
作為美的象征,小女侍馳火而去,隻有《地獄變》,還完美地保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