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顧一下當下文壇,這種依據新聞事實的寫作幾乎已蔚然成風,即使如賈平凹這樣縱橫文壇若許年的老牌作家也莫能例外,其最新推出的長篇小說《高興》(首發於《當代》2007年就是受鳳凰衛視上一則‘農民工千裏背屍還鄉’新聞的啟發改造而成的,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看待社會新聞總是少不了的。”
賈先生所言的“農民工千裏背屍回家”確曾引起媒體廣泛關注,其時最具影響的當屬《南方周末》所作的報道,該報用包括頭版在內的兩個版麵、萬餘字篇幅,目的在於“力圖還原事件的全過程,以呈現背屍行動背後的行為邏輯和行為環境”,該報道不僅呈現了前因,也追蹤了後果,不僅引人注目,而且令人揪心。(張立、朝格圖:《民工千裏背屍返鄉調查》,《南方周末》2005年1月13日。)這件“不可思議的真人真事”也被張揚搬上銀幕,成了趙本山主演的一部“賀歲”的“喜劇片”《葉落歸根》。編導張揚說,沒錯,他的電影劇本即源自《南方周末》的報道。至於有沒有取得“用黑色幽默來描述一種悲涼”的效果,且另當別論,反正它取得了不錯的票房業績。可見,這件事本身不但具備新聞、社會價值,而且具備娛樂、商業價值,哪怕隻是老老實實地“還原”出來,也比一些挖空心思的“藝術”高明。
問題就在於,這種已經過度新聞化/娛樂化的“共享資源”,如何進入文學,如何充分文學化?我們看到,在賈平凹的《高興》中,一個民工的意外死亡,另一個民工背屍回鄉,不僅這條主線與“事實”吻合,連同人物搭配(兩個民工),死亡原因(突發腦溢血)、背屍時采取的措施(將死者扮成醉鬼),甚至露餡的地點(火車站)等等,也都十分忠於“事實”。有意思的是,前不久還看到一部中篇小說,竟也照葫蘆畫瓢重寫了這個故事,可見作家們多麼的貼近實際,多麼的“實事求是”。可是讀著這種“源於事實、等同事實”的小說,卻讓人感覺到巨大的虛假,“背屍回鄉”這種傳奇、異事在世上發生一次就夠了,當它,還能提起閱讀的興趣嗎?當你碰到的總是那種移花接木的“事實”,怎麼可能對作品產生由衷的信任?我的疑問是:究竟是賈平凹跟新聞報道追尾了,還是劉高興跟趙本山追尾了,究竟是他們連環追尾了,還是全都撞上了堅硬的“事實”?
貼近實際,不是照搬實際,那樣隻會被實際壓住手腳。新聞/事實當然不是碰不得,關鍵是如何在文本中經營這些已經凝固於昨日的新聞/事實,怎樣將其化為己有,怎樣讓它死而複生。是原封不動地拿來肢解、修飾、拚貼,還是把它熔煉得遂心遂意,如羚羊掛角,如大象無形?在資訊如此發達的今天,誰還稀罕通過小說來汲取“真實”的信息?小說至少得要讀者認同這一點:要麼在實際生活中,要麼在精神世界中,你的杜撰皆有發生或存在的可能。小說本就是一種虛構的藝術,它的強項就是無中生有,它的職責是傳達不止一種的可能性,不是給出唯一的答案,更不是蓋棺論定,把事實/經驗盛殮成一具枯槁的僵屍。假如隻是跟在生活的屁股後麵,跟在材料的屁股後麵,隻是複製某些毫無生命力的“事實”,真不知這樣的小說是化腐朽為神奇呢,還是化神奇為腐朽?
小說就是小說——特別是現代小說,它不應僅隻停留在社會記錄的層麵,不應隻是一種滯後的、繁複化的新聞,而是應該自覺地和新聞報道區別開來,開辟新聞所未及、難及的藝術空間,否則怎稱得上“創作”?這淺顯的道理大家都懂,可是仍有人往死者嘴裏灌酒,好像連上帝也被蒙混了。殊不知,死相終是死相,無論怎樣去化妝,遺容還是遺容。
過多的新聞元素——尤其是那種眾所周知的新聞,讓小說流於陳腐、平俗;過多的事實元素——特別是那種廣為傳播的事實,又攪擾了小說的自性和純度。文學就這樣被埋葬在新聞/事實的廢墟中,隻剩下一些材料的碎片和殘骸。小說的指向應該是不可預期的,它的旅途應該充滿變數,它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它需要的隻是你的體味、參與,讓你有所發現,有所驚覺。如果能給死者以尊嚴,恐怕先要走到“事實”的背麵,找到他的靈魂,如此,才可能驅除虛假的魅影,照見生者的路。
什麼時候,我們能夠一覺醒來,發現一座曲徑分岔的花園?
生活·故事·虛偽的現實
所謂“文以載道”,中國文人素來以看重文學的實用功能,不單要用它反映現實,還要用它幹預生活。所以,政治家把文藝看成整個革命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當成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的武器;文學家則把它看成匕首、投槍,認為寫作是為了“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南腔北調集·我怎麼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要麼不夠革命(實用),所以我們看到盡是一些偽裝的“現實”,及一些虛張聲勢的“革命”。這種文風在《暴風驟雨》、《創業史》、《金光大道》等紅色經典中大顯神通,衍至當下,仍有相當數量的作品還在孵化那臭烘烘的毛蛋。當年李銳、劉繼明們寫農民工時,所謂“底層敘事”、“打工文學”尚未形成氣候,而今賈平凹攜其新作出場時,“底層寫作”儼然已成潮流,好像“底層”是一座金礦,隻要你肯“對農村與農民的問題保持長久的關注”(丁揚:《賈平凹:關注農村與農民是必然》,《中華讀書報》2007年11月21日。),不愁淘不到閃閃發光的東西。然而,對於那些懸掛著替天行道大旗的“大寫的文學”,很有必要十分崇敬地懷疑一下:它們重建的“水泊梁山”如果也算一種現實,那麼,是哪兒的現實,誰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