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抱怨中國文學偏擅鄉村敘事,寫來寫去的大都是“村裏的事”。沒辦法,我們本就在村裏生活,不寫“村裏的事”寫什麼呢?而今建設新農村、關注底層、為弱者立言又分外時髦起來,作家們更是當仁不讓,村裏的事、農民的事愈發層出不窮,為我們提供了一份又一份完美答卷。然而這樣的答卷見多了,我們對農村的印象反倒越來越模糊,對農民的認識反倒越來越遲鈍,對“底層”的理解反倒越來越悲涼,越是那些很鄉土很底層的小說,越是覺得雲霧重重,晦暝莫測。讀著那些“村裏的事”,禁不住誠惶誠恐:這是“村裏”的事?是哪門子村裏的事?我們看到的隻是文字的鄉村,隻是文字的底層,它們所貼近的“現實”,並不是活生生的現實,而是一種想當然的現實——虛偽的現實。
以某些標稱“新鄉土”、“新現實主義”的小說為例,我們看到的鏡像不外乎兩種:一是把貧窮落後等同於“苦難”,把辛酸無奈等同於“悲憫”,是為苦難悲憫;一是用滑稽戲謔替代幸福甜美,用皆大歡喜表示積極向上,是為嬉笑溫情。悲天憫人派帶領大家脫貧致富,樂觀瀟灑派領著大家說群口相聲,或是逼你哭,或是逗你玩,所謂“底層敘事”耍的就是這麼兩板斧。如果說前者還算得上觸及到了“現實”,像遲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首發於《鍾山》2005年第3期。),盡管也用冰櫃裝殮了一具死屍,至少那也是為了痛陳一種凝滯的死難,表達一種推己及人的悲哀;那麼,後者幹脆就是殺豬匠跳大神,隻顧閉著眼睛揮刀亂舞,全然不管砍到的是人是鬼——這一點以劉震雲做得最為瘋狂,“農民工”隻是一塊金字招牌,它名義上屬於劉躍進,所有權卻屬於劉震雲,所以,劉作家可以用它做砧板,也可以拿它當法器,“我”是劉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什麼事,隻要好玩,逗樂,有利於“劉氏幽默”,怎麼著都好說。由是,這世上出了一部奇書——《我是劉躍進》(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我們也看到“農民工”劉躍進穿梭於黑道白道之間,穿梭於騙局與黑幕之間,也穿梭於煽情與矯情之間,就像泥鰍廝混在爛泥裏,消弭了它的本來麵目——其實它就沒什麼“本來麵目”。
《我是劉躍進》之所以評為2007年度最佳小說,不是因為它寫了農民工,而是因為它“以說書人的方式說賊的故事”,劉震雲在獲獎感言中也說:“這次主流評論家的再次肯定對我是件大事,他們是真的看懂了。”作家寫的是賊故事,“主流評論家”一致看好的也是賊故事,你偏要往農民工身上扯,可見是真沒看懂。所以,農民工劉躍進隻是說書人劉震雲借以插科打諢的癢癢撓,不管你癢不癢,隨時都可以撓你兩下。因此,會看的評論家看到了“羊吃狼的故事”,會為“劉震雲式的幽默”“轉念一想”再“撲哧”一笑;不會看的評論家則認為作者與他寫的生活隔膜了“不是一層,而是至少三層”——“他基本上是通過隨意的想象來編造故事,通過強化娛樂要素來吸引讀者。”(李建軍:《長篇製作:拔根狀態下的危險遊戲》,《中國青年報》2008年1月8日。)說這番話的是李建軍,很不幸,我也讚同他的見解,屬於沒看懂、沒被要素吸引的讀者。我要在爛泥裏尋找劉躍進,卻不知劉震雲隻是在講一個“擰巴了”的故事,他不在乎這故事是村裏的事還是城裏的事,他要的隻是一個雞飛狗跳、雞零狗碎的賊故事。把《我是劉躍進》讀作“底層敘事”真的是高看了它,或許說書人就要幽你一默,它與農民工無關,與生活無關,說到底,這個賊故事隻跟評論家的“肯定”和你的錢包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