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小說往“擰巴”裏整,是許多小說家尊奉的“藝術手段”。隻要你有耐性,可以從包裏牽出U盤,從U盤裏牽出男男女女,從男男女女牽出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的擰巴事兒。借助於偶然、巧合,或者明目張膽地胡編亂造,這種文字遊戲盡可以無休無止地推演下去。垃圾堆多了也會很絢麗,堆高了也會很壯觀,這種絢麗、壯觀的“劉氏幽默”,果然令某些評論家歎為觀止,不但品出了“中國味道”,還讚美它“土到骨子裏卻有韻味”。垃圾臭,那是垃圾該有的味道,至少它的臭味能提醒你捂上鼻子,怕的是那種偽裝成風景、開發成名勝的垃圾——看上去挺讓人心曠神怡的,豈不知讓你呼吸的全是毒氣。可怕的是,一直以來,中國當代文學的門麵幾乎就是靠垃圾撐起來的,它不是讓你直麵現實、接近人生,而是為你篡改生活、阻斷人生。我們不是沒有良好的現實主義傳統,假如魯迅、老舍等經典作家隻會煲故事的粥,他們所做的鄉土小說、市井小說恐怕早已發臭了。然而,當下的所謂農村題材、草根故事,不但沒有承接那種揭露真實、戳穿偽飾的現實主義精神,反而變著法兒逃避真實、玩弄現實,把你帶進虛空、眩亂的迷魂陣中。從情節上看,不少“村裏的故事”正是精於“擰巴”之道——尤其是那種千篇一律的“村長的故事”,最是擅長這種“百折不撓”的繞口令策略。為了增強小說的可讀性,便有意延展故事的長度,不斷地製造挫折,讓主人公曆盡艱難險阻,或兜幾個圈子才扭扭捏捏地走向“主題”。就這樣,“農村現實”被操作成四處邀寵的鄉間故事,農村可以“交換空間”,現實可以忽略不計,重要的隻是為它做一個精致的盒子。當“底層寫作”的時代來臨之際,鄉土小說、打工文學更是迅速地小品化、趙本山化,管它什麼客觀現實,隻要你會折騰能忽悠就夠了。正因如此,作家筆下的“新農村”、“新農民”立馬紅火起來,不僅物質生活突飛猛進,精神麵貌也日新月異,雖然人們經常鬧點小矛盾、起點小風波,可是從來也沒耽誤勞動致富,更沒耽誤談情說愛、打情罵俏,那情景簡直如詩如畫,像世外桃源一樣令人神往。
在小說裏尋找現實,也許我這樣的讀者並不合格。它們本來就無關現實,你卻緣木求魚,豈不強人所難自討沒趣?所以隻好認為,有相當一部分所謂底層寫作絕不是寫給底層的,它們是田園牧歌,是陽春白雪,隻有那些養尊處優的“上層”人士,才可能有閑情欣賞那種一塵不染的“鄉土”,他們看看鄉村傳奇、鄉野笑談,被滑稽可愛的農民兄弟逗笑,或者翻翻鄉間逸事、人間疾苦,為那些不可思議的劫難、悲劇表示一點同情,這樣的“底層”能夠滿足他們道德的優越感、名利的虛榮心,所以對這種“底層”,總是信以為真,幾乎不會產生疑異。不僅如此,這類走底層路線的鄉土小說還可能會打動上層的上層,引起高層的關注,披上更為華麗的外衣,從而吸引更多的擁躉,獲得更多文學以外的收益。經常自稱農民的著名作家賈平凹就曾說過,他的寫作“多多少少是有些使命感的”,故而才會有“為進城的農民寫一部長篇小說的想法”。為了寫作《高興》,作者聲稱他曾多次親自深入底層,與城市拾荒者打成一片,可以說對他們的生活有了充分了解,也與他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是通篇閱讀《高興》,卻隻覺滿紙荒唐言,很難找到什麼真情實感。作者高調渲染的“使命感”似乎並沒有給作品注入多少震撼力,那位頗具風格的主人公並不像“新型農民”,反倒酷似超凡脫俗的行為藝術家。這位不像農民的優秀青年劉高興,比許多“到城裏受苦”的農民工快樂,也比他們幸運,雖然做的是撿破爛的營生,卻和進京趕考的窮秀才一樣,不但路遇紅顏知己,並且發生了一段純潔高尚的柏拉圖之戀,真真是新時代的愛情絕唱,與當年的鴛鴦蝴蝶派很有一拚。這種與時俱進的才子佳人戲幾乎成為底層寫作的共同遺產,既然你關注底層,怎能不給它希望,又怎能不給它愛情?戲不夠,愛情湊,如果你看過劉震雲的《我叫劉躍進》,或許會更理解作家的美意,他們不僅能把底層故事唱得姹紫嫣紅,還會親自扮演紅娘,給劉高興、劉躍進們統統配一架通向愛情的梯子。
對不起,我不得不說,你寫的農民與農民無關,你寫的底層與底層無關,你寫的現實與現實無關。這麼評價賈氏的“使命文學”,他可能會感到委屈,也可能難以接受,或許他會說:不是的,我確是以與底層同呼吸共患難的心情寫作的。賈氏確是希望小說的出版“能引起社會各界甚至官方對現在農民工問題的關注”(丁楊:《賈平凹:關注農村與農民是必然》,《中華讀書報》2007年11月21日。),不錯,我絲毫也不懷疑他懷有這種真誠,然而,我覺得尤其需要拷問的恰恰是這種真誠:當你以底層代言人的姿態出現時,當你試圖利用自己的話語權為底層說話時,就要把底層展示給非底層,就已注定要取悅於非底層,所以我們的作家不得不踩著高蹺深入底層,坐著飛機觀察底層,用一種俯瞰的視角、玩味的心態,把底層作為幫扶對象,將精英意識奉為金科玉律,這樣的底層隻能是低下的底層,這樣的現實隻能是虛偽的現實。文學可以解決問題?寫作可以拯救苦難?身為全國政協委員的作家大概想把小說寫成提案,所以要不遺餘力地推出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借此參政議政,推動社會進步。一個故事改變一個民族,這是何等的雄心壯誌,也難怪越來越多的小說隻剩下了故事,越來越多的作家成了故事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