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同一種人物頻頻出現在同一作家的不同的作品中,或者出現在不同作家的筆下,這種平麵人、空心人隻能是作家們統一使用的符號,無論它有沒有原型,無論它是被拔高了還是被扭曲了,也隻是一種想當然的類型,怎麼可能具備真實感?我們常說要把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可是那種類型化的人物卻隻是空架子,不但沒肝沒肺,甚至連腦子也不必有,隻要能把你糊弄過去就夠了。所以,當你看到打工妹(下崗女工)接二連三地墮入風塵,看到一個又一個農民工在城市飽受屈辱又飽嚐豔遇,你不要以為那是月牙兒、駱駝祥子陰魂不散,也不要以為他們與老舍先生一比高低,實在是因為這種類型太招人了,太有潛力了,反正你不寫別人也會寫,不寫才傻呢。
由於“新鄉土”、“新現實主義”在當下文壇的盛行,除去進城的農民工,我們還能看到一支可觀的村長隊伍。但是,同樣令人失望的是,那些或姓張、或姓王的村長除了姓名不同,他們的做派、脾氣甚至言行,都是那麼相似,好像隻要是個村長,必定一副德行,形同失去水分的麵人,隻是幹巴巴的一塊。從他們身上,你看到的多是奸佞、狡詐、偽善、惡毒,而且總是那麼赤裸,不把人逼入死地絕不善罷甘休。過於概念化的寫作,使作家不是在以寫人、寫人物,而是在寫類型、寫看法;同時也沒有把村長放到現實中,放到農村的客觀場域中。作家們不但讓村長大權獨攬,而且常把他處理成光杆司令,頂多配備一個文書。這樣寫來雖順手便當,孰知不但削弱了作品的真實度,而且取締了人物之間不可回避的複雜關係,忽略了生活應有的豐富性,也使作品失之於枯幹。或許有人會說,作家塑造這樣的村長隻是一種藝術性的簡化,沒必要過於較真,可是我覺得,既然你打著“現實”的旗號,起碼要基於細節的、曆史的真實,離開這一點去“簡化”,隻會失之於草率、空疏。
如果向前追溯,村長小說的前驅大概以“農民作家”趙樹理為著。在他的許多作品中,都能見到“村長”這一形象,而這些村長/支書既可相互甄別,也各具時代特征。趙樹理不但注意到了人物的共性,更注意到了人物的個性,同時也注意到了社會實際的變化,因此趙樹理的作品才被文學史家們津津樂道,而我們當下的鄉村故事仍然匍匐在前輩作家的背影裏,一群不同作家的用筆卻遠不及一人下筆的豐富。像趙樹理那樣的敘事策略、口語化的情景對話,乃至整體語言風格,在某些新生代作家那裏可謂衣缽相傳,甚至“村長”這一重要角色,也不是“新農村”的特產,而是用“山藥蛋”摶製出來的,可惜的是,摶來摶去,非但沒有摶出人樣,反把原材料也給糟蹋了。何以至此?因為他們塑造的不是百態萬象的人,而是千人一麵的“村長”。
由此可見,在當下的文學生產中,製假售假簡直就是一種程式化的朝陽產業,無論怎樣經營怎樣炒作,都難改它的虛妄和欺誑。有個愛放炮的德國老頭,先說中國當代文學多是垃圾,最近又說中國作家大部分不是作家,而是騙子或者其他什麼:“他們覺得文學可以玩,玩夠了不成功的話,可以下海賺錢去。”(劉若南:《顧彬:我希望我是錯的》,《南風窗》2007年4月16日。)這兩炮著實震了不少人,但也不過是道出了某種不宜言傳的事實。在我看來,騙子不盡是那些玩文學的人,最大、最高明的騙子還是那些在空蕩蕩的織布機上忙得滿頭大汗的人,他們搖晃著光禿禿的梭子,宣稱織出了最貼近群眾、最體貼民間的絕妙好布,結果不但騙過了眾人,甚至連他們自己也相信:那些花言巧語確是管用,雖然它不能遮羞,卻能蒙上你的眼睛。
現實如何文學——文學如何現實?
無論提倡寫貧困、邊緣的小人物,為弱勢群體代言,還是鼓吹底層寫作、打工文學等等,莫不基於一種認識:客觀真實地呈現社會生存的本真樣態,為“沉默的大多數”發出聲音。它所蘊涵的必定是質樸的人間情懷和人道精神,而非用來標榜作者自己本人身份的優越與道德的高度。然而,綜觀當下的中國文學,委實令人沮喪,雖然它披著一層層真實的外衣,卻難掩其虛假、虛偽、虛妄,其油滑、誇張甚至變態的方式也僅隻能摸摸現實的屁股,所謂的“一份留給曆史的社會記錄”,實則留給曆史的其實不是社會記錄,而是在社會中記錄。這樣的記錄如何能找到客觀的社會現實?如何能發現曆史性的維度?麵對現實,文學似乎越來越乏力,越來越無能,越來越滯後,隻能像跳梁小醜一樣娛人而至自娛,大肆標榜的現實主義歸根結底隻是偽現實主義。
正如作家餘華所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眾生萬象”的時代,“現實比我們所有人說過的話都豐富得多”。那麼,麵對如此蕪雜的時代,如此豐富的現實,文學應該如何與現實同在,其穿透力應該從何而來?文學何為?這是每一個寫作者都不容回避的問題。